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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玫瑰--第十三章 隔天早上要出門上班前,原本已經穿上了北斗七星褲, 但是怕葉梅桂的爸爸如果看到星星,會覺得我是那種不正經的男孩。 於是脫掉北斗七星褲,換上另一條淺灰色的長褲。可是,萬一這條長褲好死不死剛好在今天被小皮咬出破洞呢? 葉梅桂的爸爸看到破洞後,心裡會怎麼想呢? 「玫瑰啊,這小子一定很窮。妳看,褲子都破了還穿。」她爸爸會這麼說嗎? 嗯,也許不會。搞不好他反而會說:「玫瑰啊,妳看這小子連破褲子也穿,一定是勤儉刻苦的好男孩。」 我就這樣坐在床上,左思右想,猶豫不決。 「還躲在房裡幹什麼?你快遲到了。」葉梅桂的聲音在客廳響起。 『喔。』我應了一聲,繼續思考。 「喂!」過了一會,她又叫了一聲。 我只好走出房門,告訴她:『我不知道要穿哪一條褲子。』 「你有病呀,隨便穿就行。」 『可是……』 「要不要我借你一條裙子穿?」 『不敢不敢。』我趕緊回到房間,提起公事包。要走到陽台前,我突然急中生智,蹲下身,把褲管捲至膝蓋。 小皮湊近我時,先是停頓一下,然後抬頭看我,眼神一片迷惘。 『哈哈哈……』我很得意:『天無絕人之路啊!』 「你幹嘛捲起褲管?」葉梅桂遞給我綜合維他命丸和一杯水。 『我想讓我的小腿透透氣。』吞下藥丸後,我說。 「無聊。」 『我走了,晚上見。』 我走出樓下大門,感覺到小腿涼風颼颼,才把褲管放下。到辦公室時,跟疏洪道要那枝筆,他死都不肯給我。 還說我不夠意思、不講義氣之類的話,足足念了半個鐘頭。我按照慣例,裝死不理他。 如果讓我比較的話,我會覺得今天比要跟葉梅桂吃飯那天,還緊張。洗手間的鏡子一定對我感到很不耐煩。 如果洗手間的鏡子是魔鏡的話,我可能會問它:「魔鏡啊魔鏡,我是不是一個認真上進、前途無量的好青年?」 七點半左右,手機響起。 「喂,我在你們公司樓下。下來吧。」葉梅桂的聲音。 『好。』我提著公事包,準備跑下樓。可是看了公事包一眼,我心裡便想這下完蛋了。 因為這一看就知道是那種沒前途的小職員所拿的公事包。這個公事包早已年代久遠,是我在台南的夜市買的。 當初要買時,那個老闆還說:「這是真皮的。」 『真皮?』我很納悶:『那為什麼賣這麼便宜?』 「真的是塑膠皮,簡稱真皮。」老闆哈哈大笑。我看老闆還有一些幽默感,而且又便宜,就買了它。 我已經用了它好幾年,有些表皮都已脫落,看起來像斑駁的牆。 怎麼辦呢?今天還得用它帶一些資料回去整理,不能不提著它。我又面臨左右為難的窘境。 直到手機又響起,傳來葉梅桂的聲音:「我數到十,如果還沒看見你的話……」 『我馬上下去。』不等她的話說完,我掛上電話,拿起公事包,立刻衝下樓。我跑到葉梅桂身旁,她瞪了我一眼。 『對不起。我……』 「別說了。上車吧。」 『待會我該怎麼說話?要說什麼?不該說什麼?還有……』 「別擔心。我根本不在乎我爸爸喜不喜歡你,所以你想怎麼說話,就怎麼說話。如果你可以惹他生氣,搞不好我還會感激你。」 『對啊。』我恍然大悟:『我只是假裝是妳男朋友而已。』 「這不是假不假裝的問題。」 『嗯?』 「如果你真的是我男朋友,我只在乎我喜不喜歡你,幹嘛在乎別人是否也喜歡呢?」 她從皮包裡拿出一張面紙:「你流了一身汗,先擦擦汗。」 我接過面紙,擦擦臉。 「上車吧,笨蛋。」她笑了一笑。聽到葉梅桂這麼說,我心情便輕鬆多了。剩下的,只有對她父親的好奇心。 我正在腦中想像她父親的模樣時,葉梅桂停下車,轉頭告訴我:「到了。」 『這麼快?』 「嫌快的話,我可以再載你到附近晃一圈。」 『喔。』我趕緊下車。我看了一眼餐廳大門,餐廳的門面看來金碧輝煌、燦爛奪目,好像是專供有錢人來揮霍的餐廳。 『今天誰請客?』我問葉梅桂。 「我爸爸。」 『還好。』我拍拍胸口。 「進去吧。他已經在裡面了。」 『嗯。』 「別擔心,做你自己就行。就當吃一頓免費的大餐。」她笑著說。 服務生領著我們左拐右彎,還經過一個假山和小花園,最後來到一個靠窗的餐桌。 葉梅桂的父親靠窗坐著,看到我們,笑了一笑,算是打招呼。她也坐進靠窗的座位,和她父親面對面,我則坐在她左手邊。 他看起來應該比實際的年齡年輕,照理說他應該有50幾歲,但看起來卻只有40出頭。 他穿著深灰色襯衫,戴一副銀框眼鏡,臉頰和身材都很清瘦。眼神是明亮的,笑容卻很溫和。 「我男朋友。」她坐下前,看了他一眼,左手指著我,聲音很平淡。 「你好。」她父親站起身,伸出右手。 『伯父您好。』我急忙也伸出右手,跟他握了握。 「請坐,別客氣。」握完了手,他說。 『謝謝。』我等他坐下,我再坐下。 「怎麼稱呼?」他看著葉梅桂,問了一句。不過葉梅桂沒有回答。 我正納悶為什麼她沒有回答時,她轉過頭看了看我,說:「喂,人家問你怎麼稱呼。」 『人家是問妳吧,妳怎麼……』我話還沒說完,她很用力瞪我一眼。 我恍然大悟,急忙站起身:『伯父您好,我姓柯。』 他微微一笑:「柯先生。別拘束,請坐。」 『不敢當。伯父您叫我小柯就可以了。』 「好,小柯。請坐吧。」 我慢慢坐了下來,葉梅桂湊近我耳邊低聲說:「不要用“您”,用“你”就行。」 『喔。』我點點頭。 服務生遞上菜單,我們三人一人一份。 「玫瑰。」他的聲音很溫柔:「喜歡吃什麼,就點什麼。」 「嗯。」她只簡單應了一聲。 「不用幫妳男朋友省錢,今天爸爸請客。」他笑著說。 「我知道。」葉梅桂的聲音,依然平淡。我曾經說過,葉梅桂的聲音是有表情的。 我可以從她的聲音中,“看”到她喜怒哀樂的表情。如果聲音的樣子,真的可以傳達情感,那麼他們父女,就是個中高手。 葉梅桂的父親毫不掩飾地展現他的溫情,但她顯然並不怎麼領情。 「小柯,盡量點,不必客氣。」他轉頭朝著我,帶著微笑。 『好。謝謝。』我點點頭。 葉梅桂把菜單拿給我,說:「你幫我點吧。」 『要吃蒼蠅自己抓。』我把菜單又遞給她。 「什麼意思?」她並未接下菜單。 『這是台語。意思是想吃什麼,就要自己點。』 「無聊。」 『不要辜負妳爸爸的好意,這樣不好。』我湊近她耳邊,低聲說。她雖然又瞪我一眼,但終於接下菜單。 點完了菜,他笑了笑,語氣很和緩問我:「請問你在哪高就?」 『我在工程顧問公司上班,當副工程師。』 「喔。」他頓了頓,再問:「是什麼樣的工程呢?」 『水利工程。』 「嗯,不錯。工作很忙吧?」 『還好。不算太忙。』 「嗯。玫瑰不會給你添麻煩吧?」 『不會。她時常照顧我,應該是我給她添麻煩。』 「是嗎?」他溫柔地看著葉梅桂:「玫瑰真是個好女孩。」 『是啊。』我笑了笑。服務生端上菜,並一一幫我們分開兩根筷子,再遞給我們。 葉梅桂的爸爸等服務生走後,說:「來,一起吃吧。」 葉梅桂欲伸出筷子,我急忙抓住她的左手臂,她轉頭瞪我:「幹嘛?」 『得讓伯父先夾菜,我們才能動筷子。』 「小柯不必這麼客氣,隨意就行。」他依然笑容可掬。 『這是作晚輩的基本禮貌。伯父,請先夾菜吧。』他笑了一笑,伸筷子夾了一點菜到碗裡,我才放開抓住葉梅桂的手。 「你太入戲了,笨蛋。」她又低聲在我耳邊說。 「玫瑰。爸爸後天中午,就要回加拿大了。」 「哦。」葉梅桂應了一聲。 「如果可以的話,妳能不能到機場……」 「我要上班,沒空。」不等他的話說完,她便接了一句。 『後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我說。 「我要加班,不行嗎?」她轉過頭,瞪著我說。 『我從來沒看過妳在星期六加班。』 「這個禮拜六就要加班。」 『哪有那麼巧的事。』 「偏偏就是這麼巧。」 『加班還是可以不去的。伯父都要走了,還加什麼班。』 「你……」葉梅桂似乎很生氣。 「沒關係的。」他笑一笑:「上班比較重要。」他雖然這麼說,但眼神還是閃過一絲遺憾和失落。 「小柯,你跟玫瑰是怎麼認識的?」他顯然想轉移話題。 『這個……』我覺得如果說是住在一起,應該不恰當,只好說:『是朋友介紹的。』 「是這樣啊。哪個朋友呢?」 『是玫瑰的朋友,玫瑰都叫他小皮。』她聽完後,忍不住轉頭看著我,臉上一副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 「喔。」他點點頭,又笑著說:「玫瑰一定讓你吃了一些苦頭吧?」 『不是一些,是很多。』他笑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較為明朗的笑。 「真是難為你了。」他止住笑聲,微微一笑。 『不會的。頭可斷、血可流,玫瑰不可不追求。』我說。他又笑了起來,而葉梅桂則瞪我一眼。 「那你一定很喜歡玫瑰吧?」他又問。我愣了一下,瞄了葉梅桂一眼,想向她求助。 她把臉別過去,似乎想讓我自己面對這個問題。 『我……我非常喜歡夜玫瑰。』話一說出,便發覺不太對,趕緊改口:『我是說,我非常喜歡玫瑰。』 「嗯。」他點點頭。葉梅桂則又轉過頭來看我一眼,眼神跟學姐好像。 我記得在廣場上告訴學姐,我非常喜歡夜玫瑰時,學姐的眼神就是這麼嫵媚。 夜玫瑰這支舞結束後,廣場上的男女放開互相牽住的手,紛紛向著學姐拍手,掌聲中夾雜著歡呼聲。 學姐原地轉了一圈,算是答禮。下一支舞雖然是圍成一圈、不需邀請舞伴的舞,但我已沒有心思跳舞。 退回到廣場邊緣的矮牆上,努力消化夜玫瑰的舞步和舞序。 「學弟。」學姐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耳際。我嚇了一跳,轉過頭,她已經坐在我身旁微笑。 「你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我正在記住夜玫瑰。』 「是嗎?」她撥了撥剛剛跳舞時弄亂的頭髮,然後說:「如果不親自下場去跳,很容易忘記夜玫瑰哦。」 『學姐。我一定不會忘記夜玫瑰,一定不會。』學姐笑了笑,點點頭。學姐,我沒騙妳。 即使到現在,我仍然清楚記得,妳在廣場圓心時,腳下畫出的玫瑰花瓣。 「學弟,你喜歡夜玫瑰嗎?」 『我非常喜歡夜玫瑰。』學姐看了我一眼,笑容很嫵媚,顯然很高興。 「如果下次要跳夜玫瑰時,你會邀請舞伴嗎?」 『學姐,』我幾乎不加思索:『我會。』 「哦?」她似乎很驚訝:「真的嗎?」 『嗯。』 「不可以食言哦。」學姐笑著說。我不會忘了這個承諾,我甚至一直等待著,實踐承諾的機會。 升上大二,社團裡開始有人叫我學長。我知道我還會升上大三和大四,但不管我升得多高,學姐始終是學姐。 這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 即使我已升上大二,學姐依然會叫我走到她身旁,然後說:「我們一起跳吧。」 頂多會加上:「都當學長了,還不敢邀請舞伴。」 大二下學期開學後沒多久,正是玫瑰盛開的季節。廣場上正要跳土耳其的“困擾的駱駝”。 這支舞很特別,不圍成圓圈,而排成許多短列。每列不超過10個人,舞者雙手緊握向下,而且身體與鄰人靠緊。 最特別的是,每列還會有個領舞人,右手拿手帕指揮舞者。學姐賊兮兮地溜到我左手邊,好像準備惡作劇的小孩。 舞步中有雙足屈膝、以右肩帶動身體向前畫一個圓弧,然後再直膝、雙足振動二次的動作。 學姐畫圓弧時的身體非常柔軟,眼波的流轉也是。而直膝振動雙足的動作,她還故意做成僵屍的跳動。 “困擾的駱駝”跳到最後,每列兩邊的人會向中間斜靠。學姐幾乎用全身的重量,用力往右靠向我。 我嚇了一跳,身體失去重心,她也因而差點跌倒。還好我反應夠快,左膝跪地,雙手扶著半倒的學姐。 學姐一直笑個不停,也不站直身體,偏過頭告訴我:「學弟,要抓緊我哦。」 『嗯。』 「學弟,要抓緊我哦。」學姐停住笑聲,重複說了一次。 後來我一直在想,學姐這句「學弟,要抓緊我哦」,是否有弦外之音? 『學姐,我…我手好痠。』我仍是左膝跪地,雙手漸漸下垂。 「呵呵。」學姐笑了兩聲,便一躍而起,站直身體:「這隻駱駝,確實很困擾吧?」 『是啊。』我也站起身,笑一笑。 「請邀請舞伴!」聽到這句話後,我不好意思地看了學姐一眼。學姐果然說:「又想躲了?真是。已經當學長了,還……」 學姐正要開始碎碎念時,廣場上又傳來另一句話打斷了她:「下一支舞,夜玫瑰。」我等這句話,足足等了八個多月。 「小柯,你最喜歡玫瑰哪一點?」正當我又掉入廣場的記憶漩渦時,他又問了一句。 我趕緊回過神,說:『這太難選擇了。』 然後再說出以前葉梅桂問我她最性感的地方在哪裡時,我的回答: 『就像天上同時有幾百顆星星在閃亮,你能一眼看出哪一顆星星最亮嗎?』 「嗯,說得好。我也覺得玫瑰的優點好多好多,她從小就是這樣。」 葉梅桂的身體振動了一下,嘴巴微張似乎想說話,但隨即恢復平靜。我起身上洗手間,想讓他們父女倆單獨說話。 我故意待久一點,等覺得時間已差不多後,再走出洗手間。可是餐廳實在太大,我竟然迷路了。 幸好有個服務生來幫我,我才又回到餐桌上。 「幹嘛去那麼久?」葉梅桂有些埋怨。 『這餐廳好漂亮,我在看風景。』 「無聊。」她說。 『對不起。』我說。 她拿起皮包,站起身跟她父親說:「我們還有事,先走了。」 「不再多坐一會嗎?」他似乎很失望。 「不了。」她用眼神示意我拿起公事包,「下次再說吧。」 「下…下次嗎?」他喃喃自語。 我們三人走出餐廳大門,葉梅桂的父親告訴我:「小柯,有空的話,帶玫瑰到加拿大來玩。」 『喔,好。』 「請你好好照顧玫瑰。」 『這是應該的。』 「那玫瑰的幸福,就交給你了。」 『伯父請放心。我會盡一切努力,讓玫瑰永遠嬌媚。』 「嗯,那就好。」他再轉頭告訴葉梅桂:「玫瑰,爸爸要走了。」 「嗯。Bye-Bye。」她簡單說一句,並揮揮手。他再跟我點個頭,轉身離去前,又仔細看了葉梅桂一眼。 然後背影漸漸消失在黑夜的街頭。 『我的表現,還可以吧?』我問葉梅桂。 「你太緊張了。 『我當然會緊張啊。原本我以為妳爸爸會開一張支票給我。』 「開支票?」 『嗯,電影都是這樣演的。女主角愛上一個窮小子,女主角的父親就開一張10萬塊美金的支票給男主角,希望他離開女主角。』 「哦。如果我爸爸真的開一張支票,你會怎麼樣?」 『我一定拍桌而起,手指著他大聲說:伯父!你太小看我了!』 「真的?」 『當然是真的。10萬塊美金就想打發我走?最起碼也要20萬。』 「喂!」 『我開玩笑的。』我趕緊陪個笑臉。 回到七C,大約晚上十點半左右。葉梅桂一回來,便癱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一副很累的樣子。 『很累嗎?』 「嗯。我不喜歡跟我爸吃飯,感覺很累。」 『妳爸爸人很好啊。他看起來……』 「不要再提他了,可以嗎?」她突然睜開眼睛。 『我可以不提他,但妳後天一定要去機場送他。』 「我說過了,我要加班。」 『妳根本沒有要加班。』 「好,就算我不必加班。你應該也知道,放假日我都很晚才起床。」 『不要再找藉口了,後天妳就是要去機場。』 「我不想去,不行嗎?」 『不行!』我站起身,大聲說。 葉梅桂似乎愣了一下,過了一會,才說:「幹嘛那麼兇?」 『妳看看牆上的鐘。』 「做什麼?」她看了一眼,牆上的鐘。 『現在還不到11點。』 「我知道。然後呢?」 『妳要我當妳一天的男朋友,所以到12點以前,我還是妳男朋友。』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你是我男朋友又如何?你還是沒有權利勉強我。」 『但我有責任拉妳離開寂寞的漩渦。』 「你在胡說什麼。」 『我沒胡說。』 「我偏不要。」 『葉梅桂!』我有點火氣,不禁提高音量。 「柯志宏!」她似乎也生氣了,突然站起身。我們在客廳中對峙著。 『聽我的勸,去送送妳父親吧。』僵了一會,我才放緩語氣。 「你是不是吃了我爸爸一頓飯後,就幫他說話?」 『妳太小看我了,我不是這種人。』 「你是,你就是。你是小氣的人。」 『好。』我的火氣又上來了:『這頓飯多少錢?我馬上拿給妳!』說完後,我立刻從褲子後面的口袋掏出皮夾。 「五千一百四十八塊。」 『五…五千多?』我張大嘴巴。 「嗯。給我吧。」她伸出右手。 『好。』我把皮夾放回口袋:『不要談錢了,這不是重點。我們談的是妳爸爸。』 「不是說要把錢給我?」她的右手還伸著。 『妳不要轉移話題。』 「轉移話題的人是你。給錢呀!」葉梅桂向我走近兩步,伸出的右手直逼我的胸前。 『嗯,從妳的手相看來,妳並不是貪財的人啊。』我低頭看了看她攤開的右手掌。 「少廢話。」 『玫瑰,妳好漂亮。』 「拍馬屁也沒用。」 『小皮。』我叫了一聲可能因為受到驚嚇而躲在沙發底下的小皮,『快出來勸勸妳姐姐。』 「你少無聊。」 『好啦,我剛剛太衝動了,妳別介意。』 「哼。」她終於放下右手,坐回沙發。 『他畢竟是妳爸爸。』我也坐下。 「是他先不要我的。」 『是嗎?』 「我剛念高一時,他就跟我媽離婚,娶了另一個女人。」 『他斷絕的是跟妳媽的夫妻之義,可沒斷絕跟妳的父女之情。』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覺得他不要我。」 『玫瑰。』我叫了她一聲,她抬起頭看著我。『妳應該知道,妳父親從沒停止關心妳。不是嗎?』 葉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後咬著下唇,別開頭去。我看到她略微抽搐的背。 我站起身,坐到她左手邊的沙發,拍拍她的左肩,低聲說:『現在還不到12點。妳可以把我當男朋友,說說心裡的話。』 「沒什麼好說的。而且,也跟你無關。」她並未轉過身。 『怎麼會無關呢?妳忘了嗎?我答應過妳爸爸的。』 「你答應什麼?」 『我說,我會盡一切努力,讓玫瑰永遠嬌媚。』 「那是你在演戲。」 『不。我是認真的。』她終於轉過身看著我,我也看到她紅紅的眼眶。 「你騙人。」過了一會,她說。 『我發誓。』 「你少來,我不相信誓言的。」 『是嗎?為什麼?』 「你把“誓”這個字拆開來看,不就是“打折的話”?所言打折,又怎麼能信?」 『那妳要怎樣才能相信我呢?』 「我要問你問題。」 『又要問那種妳漂不漂亮或性不性感的問題嗎?』 「這次才不是呢。」 『喔。妳問吧。』 「我剛剛是不是很兇?」 『是啊。』 「那我很兇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 『不。還是一樣好看。』 「為什麼?」 『玫瑰當然多刺,但玫瑰的刺並不影響玫瑰的嬌媚。』 「不可以騙人。」 『我沒騙妳。』 「好,我相信你。」她把手指一指:「請你坐回你的沙發。」 『沒問題。』我站起身,回到我的沙發。 葉梅桂叫了聲小皮,讓小皮趴在她腿上,她拍拍牠的身體,然後說: 「我爸跟我媽離婚時,他並沒有主動要求我留在他身邊。」 『所以妳跟著妳媽?』 「嗯。我覺得我媽一個人會很寂寞,所以我留下來陪媽媽。」 『喔。』 「我剛要念大學時,我媽也決定再婚。」 『啊?』我很驚訝。 「你不必驚訝。」葉梅桂看了看我,接著說:「我媽20歲左右便生下了我,她再婚時,還不到40歲。」 『那……』 「我不想當母親的拖油瓶,所以從18歲開始,我就一個人過日子。」 她呼出一口長長的氣,然後說:「到現在,已經滿10年了。」 『嗯。』 「我可以因為這10年的寂寞,而埋怨我父母吧?」 『當然可以。』我點點頭。葉梅桂有點驚訝我這麼說,停止輕拍小皮的動作。 『妳當然可以覺得妳父母自私,也可以覺得妳父母虧欠妳。』 我頓了頓,看著她說: 『但是,因為是妳父母把妳帶到這個世界來,不管這個世界美不美、不管妳喜不喜歡這個世界,妳畢竟也虧欠他們一條命。』我站起身,向她走近一步: 『換個角度想,妳雖然已經沒有一對彼此相愛的父母,但妳仍然可以擁有一個疼愛妳的父親,和一個關心妳的母親。不是嗎?』 葉梅桂抬起頭看著我,然後說:「你怎麼知道他們會關心我、疼愛我?」 『妳這麼可愛,想不愛妳都難。』 「你又騙人。」 『我沒騙妳。』她看了我一眼後,又低下頭。 『玫瑰,放下吧。』 「放下什麼?」 『放下這種怨恨的情緒,它只會讓妳更寂寞而已。』 「我偏不放。」她把頭轉過去,背對著我。 『玫瑰。』我嘆了一口氣:『讓我安慰妳,好嗎?』我終於又走近她左手邊的沙發,坐了下來,拍拍她肩膀。 葉梅桂緩緩地,再將頭轉回來朝向我。過了一會,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一顆顆滑落至臉頰。 我曾經看過利用噴灌系統灌溉的玫瑰花,當水灑落在玫瑰上時,水珠便會順著玫瑰花瓣,滴落。 『妳像是黑暗中的劍客,因為看不見,只好盲目揮舞著劍護住全身,以免受到傷害。可是,這樣卻也會砍掉想要拉妳離開黑暗的手。』 「我沒砍到人。」 『妳今晚就砍傷了妳爸。不是嗎?』 「我……」 『妳並不像妳所說,毫不在乎妳爸爸。要不然妳也不會叫我假裝是妳男朋友,不是嗎?在妳心裡,妳還是希望妳爸爸不要擔心妳的。』 我笑了一笑,接著說:『妳爸爸說得沒錯,“玫瑰真是個好女孩”。』 夜玫瑰並未說話,等最後一滴水珠從花瓣滴落後,她才說:「那為什麼他們都不要我?」 『他們並沒有放棄妳,是妳自己放棄妳自己。』 「我才沒有。」 『我第一天看到妳時,就覺得……』 「你一定覺得我是那種很兇狠兇的女孩。」 『不。我覺得妳好年輕,很像是漂亮的大學生。』 「胡說。」 『妳一直帶著18歲時的眼神,又怎麼會變老呢?』 「我……」 『玫瑰。』我再拍拍她:『放下吧。』 葉梅桂安靜了下來,也停止所有細微的動作,似乎陷入回憶的漩渦中。我也跟著安靜,不想驚擾她。 「有時想想,我倒寧願是個孤兒。」過了很久,她才淡淡地說。 『不是每個孤兒,都會擁有跟妳一樣的眼神。』 「是嗎?」她抬起頭,看著我。 『就像學姐……』 說到“學姐”,我立刻發覺喉嚨似乎被一股力道掐住,無法再繼續。然後我也迅速掉入廣場回憶的漩渦中。 「怎麼了?」她看著久未接話的我,低聲問。 『沒事。』我合攏張大的嘴,說了一句。 「不要老是把話只說一半,你剛剛說到學姐,那是誰呢?」 『那是……』我努力想離開廣場上的學姐,回到客廳中的葉梅桂。 「柯志宏。」她溫柔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不想說,就跳過去,沒關係的。」 『喔。』因為夜玫瑰嬌媚的眼神,我終於回到了客廳。 『她是我以前在大學社團的學姐,是個孤兒。但是她很明亮。』 「你是說我很黯淡?」 『不。』我搖搖手: 『妳的眼神像深井,妳習慣把很多東西丟進去,因為妳不想讓別人看到,可是那些東西還是一直存在著。』 「是嗎?」 『嗯。但如果妳去掉防備之心,妳的眼神就非常嬌媚。』 我看了她一眼:『就像現在的妳一樣。』 「又在胡說。」她似乎覺得不好意思,低聲說。 『妳本來就是一朵嬌媚的夜玫瑰,妳不高傲,只是不喜歡別人接近。』 我笑了笑:『妳看,妳連妳左手邊的沙發,也不讓我接近。』 她瞪了我一眼:「你現在不就是坐在我左手邊的沙發。」 『喔。』我移動了幾公分,稍微離開她,再說:『玫瑰,妳讓自己寂寞了十年,已經夠久了。所以,放下吧。』 「好,我可以放下。不過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記得。」 『什麼事?』 「你欠我的,五千一百四十八塊。」 『嗯……』我抬頭看一眼牆上的鐘:『已經過了12點了,我的任務圓滿達成,該睡覺囉。』 「喂!你別又想賴皮。」 『我才不會,我……』我突然把耳朵貼近趴在她腿上的小皮的嘴巴: 『喔,是。嗯……你這樣說也有道理,可是我會不好意思。什麼?沒關係?你堅持要這樣做?喔,那好吧。』 「你在做什麼?」她的手從上面拍了一下我的腦袋。 『喔。小皮剛剛告訴我,牠要幫我還這筆錢,妳找牠要吧。晚安了。』 「喂!」我跟她揮揮手,想要走回房間。 「還有一件事。」 『嗯?』 「你也跟我爸爸說過,你非常喜歡玫瑰。這句話……」 『不管過不過12點,』我打斷她的話:『這句話都不是演戲時的對白。』 夜玫瑰沒有說話,但由於剛剛灑過一陣水,卻出落得更嬌媚了。 「星期六那天,你會陪我去嗎?」過了一會,她問。 『嗯。』我點點頭,進了房間。 我很想舉步向前,可是我發覺,腳竟然在發抖。那一定是既緊張又興奮的關係,因為我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 而學姐卻只是站在當地,沒說話,也沒有多餘的動作。我偷偷深呼吸了幾次,心跳平穩後,又想舉步向前。 可是腳好像被點了穴,只好用全身的力量想衝開被點的穴道。 眼角的餘光正瞄到兩位學長向學姐走近,在千鈞一髮之際,我終於衝開穴道,踉蹌地跑到學姐面前。 學姐大概是覺得很好笑,笑得頻頻掩嘴。 挺胸收小腹、面帶微笑、直身行禮、膝蓋不彎曲。這些邀舞動作的口訣我已經默背了好多遍了。 『學姐,我……我可以請妳跳舞嗎?』右手平伸,再往身體左下方畫一個完美的圓弧。 說完了話,做完了邀舞動作,我的視線盯著學姐的小腿。如果學姐答應邀約,她的右手會輕拉裙襬,並彎下膝。 我只好期待著學姐的膝蓋,為我彎曲。 「真是的。腰桿沒打直、膝蓋還有點彎,動作真不標準。」 我耳邊響起學姐的聲音:「笑容太僵硬,不像在邀舞,好像跟人討債。」我不禁面紅耳赤,心跳又開始加速。 「但是,我卻想跟你跳夜玫瑰。」學姐說完後,我終於看到她彎下的膝。 我抬起頭,學姐笑著說:「下次動作再不標準,我就罰你多做幾次。」然後拉起我右手:「我們一起跳吧。」 我們走進男內女外的兩個圓圈,就定位,學姐才放開手。 在人群依序就定位前,學姐靠近我耳邊,低聲說:「這是戀人們所跳的舞,所以任何踩踏的舞步都要輕柔……」 不等學姐說完,我立刻接上:『千萬不要驚擾了在深夜獨自綻放的玫瑰。』 「你的記性真好。」學姐笑了笑,給我一個讚許的眼神。 『外足交叉於內足前、內足原地踏、外足側踏……』 我口裡低聲喃喃自語舞步的基本動作,很像以前考聯考時,準備走進考場前幾分鐘,抓緊時間做最後複習。 「學弟。」學姐見我沒反應,又叫了聲:「學弟。」 『啊?』我突然回神,轉頭看著她。 「想像你現在身在郊外,天上有一輪明月,你發現有一朵玫瑰在月色下正悄悄綻放。你緩緩地走近這朵玫瑰,緩緩走近。它在你眼睛裡愈來愈大,你甚至可以看到花瓣上的水珠。」 「學弟。」學姐微微一笑:「你想偷偷摘這朵玫瑰嗎?」 『當然不是啊。』 「那麼,你幹嘛緊張呢?夜玫瑰正開得如此嬌美,你應該放鬆心情,仔細欣賞。不是嗎?」 我的身軀遮住了從背後投射過來的光線,眼前的學姐便完全被夜色包圍。 是啊,學姐正如一朵夜玫瑰,我只要靜靜欣賞,不必緊張。夜玫瑰的口中哼著夜玫瑰這首歌,跳著夜玫瑰這支舞。 夜玫瑰在我眼睛裡不斷被放大,最後我的眼裡,只有在月色映照下的,黑夜裡的那一朵紅。 我待在夜玫瑰身邊,圍繞、交錯、擦肩。腳下也不自覺地畫著玫瑰花瓣,一片又一片。 直到音樂的最後:「花夢託付誰……」。舞蹈結束,我仍靜靜地看著嬌媚的夜玫瑰。 直到響起眾人的鼓掌聲,才驚擾了夜玫瑰,還有我。 「學弟,跳得不錯哦。」 『真的嗎?』 「嗯。」學姐笑一笑,點點頭。那天晚上,離開廣場後,學姐跟我說:「學弟,你已經敢邀請舞伴了,我心裡很高興。」 『謝謝學姐。』 「以後應該要試著邀別的女孩子跳舞,知道嗎?」 『好。』學姐笑了笑,跨上腳踏車,離去。往後的日子裡,我遵照學姐的吩咐,試著邀別的女孩子跳舞。 我的邀舞動作總是非常標準,甚至是標準得過頭,常惹得那些女孩們發笑。 偶爾我也會邀學姐跳舞,但那時我的邀舞動作,卻變的很畸形。 「腰桿要打直,說過很多遍了。來,再做一次。」「笑容呢?要笑呀。再笑一次我看看。」 「膝蓋不要彎呀,邀舞是一種邀請,並不是乞討。」學姐在拉著我進入圓圈時,總會糾正我的動作。 然後罰我多做幾次。我被罰得很開心,因為只要能跟學姐一起跳舞,我便心滿意足。 我期待夜玫瑰這支舞再度出現的心情,比以前更殷切。但這次等的時間更久,超過一年三個月。 當夜玫瑰這支舞終於又出現時,我的大三生涯已快結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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