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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玫瑰--第十章 有了那天的遲到經驗,我早上被鬧鐘叫醒時,便不再跟周公拉拉扯扯。 即使周公拉住我衣袖,希望我多停留幾分鐘,我也會一腳把他踹開。 就這樣過了幾天,台北市的公車調度逐漸習慣我們這群搭公車的人。而路上雖然也會塞車,但已經沒有那天嚴重。 經過幾天的適應後,我發覺如果我和葉梅桂同時起床,那麼我起床後15分鐘,就是我出門上班的最佳時機。 我會比她早出門,所以我出門前除了要跟小皮說一句:『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來了。』 還會跟她說一句:『我走了,晚上見。』而且得先跟葉梅桂道別,再跟小皮道別,順序不可對調。 否則我會看到夜玫瑰的刺。 我和葉梅桂都培養了一個新習慣,維持這種習慣下的出門上班模式。 唯一貫徹始終、擇善固執的,是小皮咬住我褲管的習慣。牠咬住我褲管時,也依然堅忍不拔。 而葉梅桂總是幸災樂禍地看著。但今天要出門上班時,小皮剛湊近我左腳,便往後退。有點像是吸血鬼看到十字架。 我很好奇,不禁低頭看了看我左腳的褲管,彷彿看到黃色的東西。 我又將左腳舉起、枕在右腿上,右手扶著牆壁,再仔細看一遍。 『哇!』我嚇了一跳,低聲驚呼。然後我聽到葉梅桂在客廳的笑聲。 『這是妳做的嗎?』我舉起左腳,指著褲管,問她。 「是呀。很漂亮吧。」葉梅桂的笑聲還沒停。 『這……』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我的褲管縫了七個小星星。 七個黃色的「★」鑲在黑色的長褲上,雖然很靠近褲子底部,但如果仔細看,還是很明顯。 「你不是說那七個小破洞的排列形狀,很像天上的北斗七星嗎?」 葉梅桂終於忍住笑:「所以我幫你縫褲子時,就縫上星星了。」 『妳什麼時候縫的?』 「昨天晚上,你睡覺以後。」她又笑了起來:「我看到你的褲子晾在屋後的陽台,就拿下來縫。縫完後再掛回去。」 『妳為什麼要幫我縫褲子呢?』 「小皮咬破你褲子,我有責任幫你補好呀。」 我又低頭看了一眼,褲子上的星星。然後說:『可是縫成這樣,會不會太……』 「怎麼樣?縫的很難看嗎?」 『這不是好不好看的問題,而是……』 「而是什麼?」她板起臉:「如果你不喜歡,我拆掉就是。」 『這也不是我喜不喜歡的問題,而是……』 「幹嘛?不高興就直說呀。」葉梅桂哼了一聲,便轉過頭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趕緊搖搖手:『我只是擔心,我穿著這件褲子,會不會太時髦了?』 「才縫七顆小星星而已,有什麼時髦的。」 『可是縫得巧奪天工啊,幾可亂真耶。』 「亂真個頭。」 『唉…』我嘆了一口氣:『我很擔心。』 「擔心什麼?」 『我怕會帶動台北市的流行,大家都要穿這種北斗七星褲。』 葉梅桂又哼了一聲,然後說:「你少無聊。還不趕快去上班。」 『說真的,這條褲子看起來很酷。』 「不要廢話,快去上班!」她提高了音量。 『喔。那我走了。』我打開門,走出門兩步後,又回來探頭往客廳: 『如果有人問我這麼時髦的北斗七星褲在哪裡買,我該怎麼回答?』 「你再不走,我會讓這些星星出現在你眼中。」葉梅桂站起身。我迅速開門、離開、關門、鎖門,動作一氣呵成。 站在公車上,我覺得有些不自在,很怕別人朝我的褲子盯著。我將右足交叉置於左足前,遮住那些星星。 要下車時,不自覺地想以這種姿勢,走跳著下車。我才驚覺,這是以前跳土風舞時的基本舞步啊。 在夜玫瑰這支舞中,音樂走到「凝眸飄香處」時,便是這麼跳的。我還記得學姐那時的眼波流轉。 我竟然在早晨擁擠的公車上,想到了土風舞的夜玫瑰,和學姐的夜玫瑰。這幾乎讓我錯過了停靠站。 我慌忙下了車,站在原地,將腦中的夜玫瑰影子清除完畢。再走進公司上班。 納莉颱風走後,我的工作量很明顯地多了起來。即使在吃午飯時,也常和疏洪道邊吃邊談。 疏洪道寫了一個小程式,模擬洪水在都市內漫淹的情況。當水深超過一公尺時,還會有聲音出現: 「媽呀,水淹進來了,快逃啊!」 「大哥,你先走吧。請幫我照顧小惠和小麗,小玲就不用理她了。」 「洪水呀,你太無情了。比拒絕跟我看電影的女生還無情啊!」很無聊的音效,但疏洪道顯然很得意。 我則收集河道、堤防、抽水站和市區的下水道等資料,試著研究出一套能夠迅速將洪水排掉並避免市區淹水的策略。 原本下班的時間也應該延後,但我寧可把公事包塞得飽滿,將資料帶回家再處理,也不想改變我下班的時間。 因為我知道,陽台上總會有盞燈在等我。 很奇怪,當我在公司裡,即使腦海中塞滿一大堆方程式和工程圖,我仍會不小心想到葉梅桂。 有時甚至還會抽空,故意想起葉梅桂。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只知道這樣可以讓我放鬆。 我攤開一張印著計算結果的報表,上面只有一大堆數字。 而這些數字像剛漫過堤防的洪水一樣,把我每一條腦神經當成都市中交錯複雜的道路,四處流竄。 我正準備故意想起葉梅桂來轉換心情時,手機響起。 「方便出來一下嗎?我在你們公司樓下。」是我大學同學的聲音。 『可以啊。不過你要幹嘛?』 「給你一張餐廳的優待券。」 『這麼好?什麼樣的優待?』 「兩人同行,一人免費。」 『喔?』我想了一下:『那我不需要。我不知道要找誰吃飯。』 「你會需要的。」 『你怎麼知道?』 「我爺爺告訴我的。」 『喂!』我大叫一聲,引起同事們側目,我趕緊壓低聲音:『不要開這種玩笑。』 「我沒開玩笑。下樓來拿吧。」說完後,他掛上電話。 我下了樓,在大門口看見我朋友。他一看到我,就給了我一張優待券。 『你怎麼會有這張?』我指著手中的優待券。 「我昨晚去這家餐廳吃飯,他們說我是餐廳開幕後,第一百位打著領帶去吃飯的人,就給了我這張優待券。」 『這家餐廳你常去嗎?』 「我昨晚第一次去。是我爺爺在夢中告訴我說……」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我趕緊摀住他的嘴巴,不敢再聽下去。 『那我回去上班了。』過了一會,我放開摀住他嘴巴的手。 「你有空要找我,別老是沒消沒息的。」 『工作忙嘛,改天找你吃飯。』 「我跟你當朋友這麼久,你從沒主動找我吃飯喔。」他笑了幾聲。 『是嗎?』我也笑了笑:『看來“改天找你吃飯”只是我的口頭禪。』 「好吧。你回去上班,我也該走了。」他走了兩步,回過頭:「記得要去吃喔。」 『會啦。』我向他搖了搖手中的優待券:『吃飯怎麼會忘記呢?』送走朋友後,我慢慢走回去。 當我走進電梯,正準備按「7」這個數字時,手指突然在空中停頓。 是啊,我當然不會忘記吃飯;但是我竟然忘了,我跟葉梅桂說過,要請她吃飯的事。 我趕緊從快要關上的電梯門,閃身而出,在電梯口撥手機給葉梅桂。 『喂,葉梅桂嗎?』 「是呀。幹嘛?」 『我晚上請妳吃飯,有空嗎?』 「為什麼請我吃飯?」 『因為…那個……我上次說過要請妳吃飯的。』 「上次?」她哼了一聲:「八百年前的事也叫上次?」 『不好意思。我竟然忘了,所以拖了這麼久。』 「那你今天怎麼會突然想起來?」 『因為有人送我一張餐廳的優待券。』 「是哦。所以如果別人沒送你優待券,你就會一直忘記?」 『應該……應該是不會啦。』 「應該?」她又哼了一聲:「那表示你還是有可能會忘記。」 『從機率學上來說,是有這種可能。』 「很好。」她的呼吸聲音變重:「那我今晚跟你吃飯的機率就是零。」然後電話就斷了。 我很懊惱又惹她生氣,呆立了一會,才轉身搭電梯上樓。進了辦公室,坐回我的座位,椅墊尚未坐熱,手機又響起。 「喂!」是葉梅桂的聲音。 『怎麼了?』 「聽到電話突然斷掉,你都不會再打來嗎?」 『不是妳掛斷的嗎?』 「是呀。但你還是應該再打來問為什麼的。」 『喔。那妳為什麼掛電話呢?』 「因為生氣呀。」 『喔,我知道了。對不起。』 「知道就好。」 『嗯。』然後按照慣例,我們又同時沈寂。 「喂!」 『幹嘛?』 「我剛剛只說今晚不跟你吃飯,沒說明晚不行。」 『那明晚可以嗎?』 「可以呀。」 『好啊。那明天見。』 「笨蛋,你今天不回家的嗎?我們今晚就可以見到面了。」 『我真糊塗。』我笑了幾聲:『那我晚上再跟妳約時間地點好了。』 「嗯。」 『那就這樣囉。』 「幹嘛急著想掛電話?」 『喔?還有事嗎?』 「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今晚不行?」 『好,為什麼不行呢?』 「因為今晚我有事。」 『喔。』 「你怎麼不問我,今晚有什麼事呢?」 『好,妳有什麼事呢?』 「今晚有人約了我吃飯。」 『喔。』 「你怎麼不問我,今晚是誰約了我呢?」 『好,是誰約妳呢?』 「我爸爸。」 『喔。』我很怕她又要我發問,只好先問她:『妳爸爸為什麼約妳吃飯呢?』 「這種問題就不必問了。」 『是。』 「總之,今天我會晚點回去。」 『好。』 「你今天回去時,陽台的燈是暗的。你要小心,別又撞到腳了。」 『嗯,我會小心的。』我想了一下,說:『那還有什麼事是我該問而沒問的?』 葉梅桂笑了一聲:「沒了。」 『嗯,Bye-Bye。』 「Bye-Bye。」 掛上電話,我想既然葉梅桂今天會晚點回去,那我也不急著回去。大概九點左右,我才下班。 在外面隨便吃點東西,回到七C時,已經是十點出頭。葉梅桂不在,我只好先帶著小皮出去散步。 等到我跟小皮再回來時,已經快11點了,葉梅桂還沒回來。我把客廳和陽台的燈打亮,然後回到房間,房門半掩。 雖然我在書桌上整理資料,但仍側耳傾聽客廳的動靜。 我可能太專心注意客廳中是否傳來任何聲響,所以彷彿可以聽見客廳牆上的鐘,滴答滴答。 直到聽見葉梅桂開門的聲音,我才鬆了一口氣。慢慢把資料收進公事包,整理完畢後,我走出房門。 葉梅桂坐在沙發上,沒看電視,也沒看書或報紙,只是閉上眼睛。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靠躺在沙發的椅背上。 宛如一朵含苞的夜玫瑰。 我駐足良久,不敢驚擾她。彷彿我一動,便會讓夜玫瑰凋落一片花瓣。於是悄悄轉身,從半掩的房門,側身進入。 坐躺在床上,隨手翻閱一些雜誌和書籍,並留意客廳的變化。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打了一個呵欠,我才看了看錶,已經差不多是我睡覺的時間了。 我輕聲走到客廳,葉梅桂依然閉著眼睛、靠躺在沙發上。即使再多的時間流逝,對她而言,似乎沒有絲毫變化。 我懷疑她是睡著了。 『葉梅桂。』我試著叫了一聲。 「嗯。」她應了一聲,然後緩緩睜開眼睛。 『累了就回房間睡,在客廳睡會著涼的。』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她抬頭看牆上的鐘:「你怎麼還沒睡?」 『我放心不下妳,所以出來看看。』 「這麼好心?」葉梅桂笑了起來:「你確定你是那個賴皮不請我吃飯的柯志宏嗎?」 我笑了笑,從口袋掏出那張餐廳的優待券,遞給她。 「這家餐廳我沒聽過。嗯……」葉梅桂想了一下,將優待券還給我,說:「我們約明晚八點在餐廳門口碰面,好不好?」 『好啊。』我收下優待券,走到我的沙發坐下,說:『今晚跟妳父親吃飯,還好吧?』 「還好。他大概是覺得很久沒看到我了,所以他的話特別多。」 『妳們多久沒見面了?』 「有三四年了吧。」 『這麼久?』 「會很久嗎?我倒不覺得。」她把小皮叫到沙發上,撫摸著牠:「有些人即使三四十年沒見,也不會覺得久。」 『妳確定妳說的是妳父親嗎?』 「坦白說,我不確定。」葉梅桂笑了笑:「我不確定他還是不是我父親。」 我很驚訝地望著她,雖然她試著在嘴角掛上微笑,但她的聲音和她撫摸小皮的動作,已經出賣了她的笑容。 我又看到她將五指微張,只用手指撫摸小皮,不用手掌。 『妳……』我頓一頓,還是想不出適當的話,乾脆直接說:『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寂寞呢?』 「嗯?」她轉頭問我:「你在擔心嗎?」 『是啊。』 「謝謝。」她又笑了笑:「我沒事的。」 『可以談談妳父親嗎?』葉梅桂突然停止所有的聲音和動作,甚至是笑容,只是注視著我。 「我父母在我念高中時離婚,目前我父親住加拿大。」 『喔。』我覺得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有些侷促。 「他今天下午回台灣,打電話給我,約我出來吃個飯。就這樣。」 『就這樣?』 「是呀,不然還要怎樣呢?」她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喔。』 「不過如果你早10分鐘打電話給我就好了。」 『喔?』 「這樣我今晚就可以先跟你吃飯呀。我不是很喜歡跟他吃飯。」 『喔。』 「別喔啊喔的,沒人規定女兒一定要喜歡跟父親吃飯吧。」 『嗯。』 「光嗯也不行。貢獻一點對白吧。」 『妳好漂亮。』 「謝謝。」葉梅桂又笑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站起身說:『妳坐好別動喔。』 「為什麼?」 『給妳看一樣東西,妳先把眼睛閉上。』 「幹嘛?想偷偷吻我嗎?」 『喂!』 「好啦。」葉梅桂坐直身子,閉上眼睛。 我把所有的燈關掉,包括客廳、陽台和我房間的燈,讓整個屋子一片漆黑。 我舉起左腳,踩在茶几上,拉高褲管,然後說:『妳可以睜開眼睛了。』 「哇……」葉梅桂興奮地說:「北斗七星。」 『是啊。妳縫的星星是螢光的,很亮吧。』 「嗯。」 『以後即使我們在屋子裡,也能看到星星了。』 「那應該再把褲子掛在天花板上,這樣就更像了。」 『是嗎?那我把褲子脫掉好了。』 「喂!」 『這麼黑,妳又看不到什麼。』 「搞不好開了燈也看不到什麼。」她咯咯笑了起來。 『喂,這是黃色笑話,不適合女孩子說的。』 「是你自己想歪的。你別忘了,我曾懷疑你是不是女孩子。」 『不好意思,是我想歪了。』我笑了笑:『下次我把這條褲子掛在天花板上,好不好?』 「好呀。」 我和葉梅桂靜靜看著北斗七星,彼此都不說話。黑暗中,我彷彿又回到廣場,看到學姐說她也渴望著歸屬感時的眼神。 我記得學姐那時的眼神,雖然明亮,卻很孤單。好像獨自在夜空中閃爍的星星。 我試著閉上眼睛,不忍心再回想起學姐的眼神。可是當我又睜開眼睛時,我立刻接觸到黑暗客廳中,葉梅桂的眼神。 葉梅桂的眼睛,也像星星般閃亮著。 『葉梅桂。』我叫了她一聲。 「嗯?」 『妳也像星星一樣,註定都是要閃亮的。』 「是嗎?」 『嗯。只是因為妳身旁有太多黑暗,所以妳一直覺得妳屬於黑暗。』 我指著褲子上的星星,接著說:『但是,正因為妳存在於黑暗,所以妳才會更閃亮啊。』 「嗯。」 『夜空中,永遠不會只有一顆星星。所以妳並不孤單。』葉梅桂沒有回話,只是看著我,眼睛一眨一眨。 可能是我已習慣客廳內的黑暗,也可能是她的眼神愈來愈亮,所以我發覺,客廳突然變得明亮多了。 「你把腳放下吧。你的腳不會痠嗎?」 『沒關係,不會的。』 「腳放在茶几上,很不雅觀。」 『是嗎?我第一次看到妳時,妳的腳就是跨放在茶几上。』 「哦。那是一種自衛。」 『自衛?』 「那時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好人,對我而言,你只是一個陌生男子。一個陌生男子來看房子,我當然會擔心呀。」 『妳把腳跨放在茶几上,就可以保護自己?』 「起碼可以讓你覺得我看起來很兇,不好欺負呀。」 『是喔。』我笑了笑。 「去睡吧。明天還要上班。」 『嗯。』我收回踩在茶几的左腳,把客廳的燈打亮。 『妳也別太晚睡,知道嗎?』 「嗯。」 『明天吃飯的事,別忘了。』 「我才不像你那麼迷糊呢。」 『喔,那妳也別興奮得睡不著。』 「你少無聊。」葉梅桂瞪了我一眼。 『晚安了。』 「晚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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