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  寮

[ 首頁 ] [ 小說館 ] [ 特約作家區 ] [ 心理測驗 ] [ 談笑風生

[ 塔羅館 ] [ 星座館 ] [ 鴨的相簿 ] [ 鴨的二三事 ]

[ 留言版 ] [交換連結 ]

夜玫瑰--第九章

納莉颱風來襲那天的深夜,洪水終於越過基隆河堤防,流竄進台北。 

一路沿著忠孝東路六段朝西狂奔;另一路則沿著基隆路往南衝鋒。 

洪水兵分兩路前進,然後又在基隆路和忠孝東路路口會師。 兩軍交會處,衝激出巨大的波浪,瞬間最大水深超過兩公尺。

號稱台北最繁華的忠孝東路,一夕之間,成了忠孝河。而忠孝東路沿線的地下捷運,幾乎無險可守,被洪水輕易地攻入。

於是以往是列車行駛的軌道,現在卻變成洪水肆虐的水路。

洪水最後淹進台北車站,吞沒所有地下化設施,台北車站成了海底城。如果要坐火車,可能要穿著潛水衣並攜帶氧氣筒。

隔天一早,即使台北市沒宣布停止上班上課,我也無法上班。因為沒有船可以載我到公司。

由於受創太嚴重,台北連續兩天停止上班上課。從第三天恢復正常上班開始,我的生活產生了一個巨大的改變。

因為我已經無法從捷運站搭車上班了。捷運站內積滿了水,光把水抽乾,就得花上好幾天。

如果要恢復正常通車,恐怕還得再等一兩個月的時間。恢復正常上班前一天晚上,葉梅桂提醒我明天要早一點出門。

『要多早呢?』我問。

「大概比你平時出門的時間,早一個鐘頭。因為你要改搭公車上班。」

『早一個鐘頭?妳在開玩笑嗎?』

「我很認真。」她瞪了我一眼:「你不信就算了。」

『我當然相信妳說的話,可是提早一個鐘頭未免太……』

「未免太誇張。你想這麼說,對嗎?」

『是啊。這樣我豈不就要少睡一個鐘頭?這太不人道了。那妳呢?』

「我騎機車上班,所以沒多大差別。頂多提早10分鐘吧。」

『這不公平!我也要只提早10分鐘。』我站起身抗議。

「隨便你。」她將視線回到電視上:「反正我已經提醒過你了。」

『嗯,好吧。我提早15分鐘好了。』

她關掉電視,拿出一本書,開始閱讀,似乎不想理我。

『那20分鐘呢?』我再往上加5分鐘。

葉梅桂又抬頭瞪我一眼,然後低頭繼續看書。我到台北上班後,一直是搭捷運上下班,從來不知道塞車長什麼樣。

以前在台南時,常耳聞台北的塞車情況很嚴重;可是也聽說自從有了捷運後,塞車情況已改善很多。

因此我很難想像為什麼我必須提早一個鐘頭出門。我看了看葉梅桂,她應該不會開玩笑。

而且看她翻書的動作有些粗魯,應該是生氣我不聽她的話吧。

『我提早25分鐘好了。妳以為如何?』我試著跟葉梅桂說話。她仍然沒反應,好像根本沒在聽我說話的樣子。

『30分鐘。』我圈起右手拇指與食指,豎起其餘三根指頭,指向她:『就30分鐘。不能再多了。』

「你有病呀,又不是在討價還價。」她閤起書本,大聲說:「我說一個鐘頭就一個鐘頭!」

所以我在睡前把鬧鐘往前撥了一個鐘頭。可是當鬧鐘叫醒我時,我實在無法接受它這麼早就響的事實,

於是把它再往後撥一點……再往後撥一點……再往後撥一點……直到我良心發現為止。

下了床,迷迷糊糊推開房門,發現葉梅桂也幾乎同時推開她的房門。

『早安。』我朝她問了聲好,這是我第一次在早上八點前看到她。

「不是叫你要提早一個鐘頭嗎?」

『因為…嗯…那個……』我很不好意思:『鬧鐘不太習慣我早起。』

「好。」葉梅桂用眼角瞄了我一眼:『很好。』我遍體生寒,於是完全清醒過來。

我趕緊裝作一副很匆忙的樣子,也責罵了自己幾句,因為我得讓葉梅桂感受到我不是故意不聽她的話。

出門前,按照慣例,我蹲下來摸摸小皮的頭:『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來了。』小皮也按照慣例,咬著我的褲管不放。

葉梅桂看到我在陽台上跟小皮拉扯,不禁笑了出聲:「牠每天都這樣嗎?」

『是啊。』我扳開小皮咬在我褲管的最後一顆牙齒,站起身。

「那你褲子會破哦。」

『是嗎?』我舉起左腳枕在右腿上,右手扶著牆壁,仔細檢查:

『哇!真的有破洞耶。』我數了一下:『共有七個小破洞,排列形狀像天上的北斗七星喔。小皮真不簡單。』

「無聊。」她轉過身,繼續忙她的事。

『我走了,晚上見。』我摸摸鼻子,打開門。

「去吧。」葉梅桂的回答,很平淡。我看了看錶,剛好八點正,比我平常出門的時間早了半小時。

『習慣也滿足相對論喔。』我覺得時間還早,於是話多了起來:

『習慣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我以前八點20起床,八點半出門;今天七點50起床,八點出門。絕對的習慣已改變,但相對的習慣並未改變,都是起床後10分鐘出門。』我嘖嘖了幾聲:『我也不簡單。』

「你到底走不走?」葉梅桂冷冷放出一句話,好像在射飛刀。

『是。』我斂起笑容:『馬上就走。』

「喂!」葉梅桂突然叫了聲。

『怎麼了?』我收回跨出門外的右腳,走回陽台,探頭往客廳。

「你的公事包沒帶。」

『我那天急著坐計程車回來找妳,公事包放在公司,忘了帶回來。』

「哦。」她應了一聲,聲音轉趨溫柔:「以後別再這麼迷糊了。」

『嗯。我知道了。』我轉身出門,又聽到她喂了一聲。

『還有什麼事嗎?』

「如果遲到了,別心急。」

『妳放心,我不會遲到的。』

「是嗎?要不要打賭?」

『好啊。如果我沒遲到,晚上妳要煮飯給我吃,還要洗碗。』

「不。如果你遲到了,我才煮飯。」

『這麼好?那我倒寧願遲到。』

「不管你寧不寧願,你鐵定會遲到。」

『如果我沒遲到呢?』

「那我晚上就煮麵。」

『妳……』我突然愣住,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這表示,不管我遲不遲到,葉梅桂今天晚上都會煮東西。

原本我以為,夜玫瑰只會悄悄在夜晚綻放,不喜歡陽光。沒想到在清晨,依然嬌媚如夜。

甚至在清晨陽光的照耀下,朦朧的夜玫瑰變得明亮而豔麗。我終於看清楚夜玫瑰的顏色。

那是深紅色,而非我一直以為的暗紅色。

『謝謝妳。』我想了一會,只能笨拙地說聲感謝。

「不用道謝。快出門吧。」

『其實我有聽妳的話,只是我太貪睡了,所以一直把鬧鐘往後撥。』

「別說了,快走吧。」

『妳會不會覺得妳在以德報怨?或是有那種“我本將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感慨?』

葉梅桂突然站起身面對我,右手插腰、左手用力往左平伸:「趕快給我出門!」

我飛也似的出門。走到公車站牌,我終於瞭解為什麼要提早一個鐘頭出門的原因。

那裡擠了一大群人,好像今天搭公車既免費又會送一包乖乖。

我不能用“大排長龍”來形容等公車的人,因為根本沒人排隊。

每當有公車停靠時,所有人蜂擁而上,只等著最後一個人下車後,便要搶著上車。看過籃球比賽嗎?

在籃下禁區爭奪籃板球時,所有球員都會仔細盯著在籃圈跳動的球,然後抓準時間、一躍而上,搶下籃板球。

等公車的人,就像在打籃球。剛恢復上班、捷運又停駛,於是所有原先在地下行進的人群,全部回到地面上。

台北市的公車調度,又無法及時疏散這群棄暗投明的人,於是導致交通大混亂。

即使我好不容易擠上了車,但原先只要花我7分鐘的捷運旅程,現在卻讓我在公車上待了50分鐘。

所以我今天的晚餐是吃飯,因為我遲到了20分鐘。我在公司樓下的電梯門口,剛好碰到疏洪道。

「嗨!小柯。」疏洪道似乎很高興:「我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已經遲到了,你怎麼還這麼高興?』

「我很久沒遲到了,快要忘了遲到時慌張的心情。今天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重溫舊夢。」

我懶得理他,伸出右手食指想按「△」,他卻一把抓住我的右手。

『幹嘛?』我轉頭問他。

「慢著按電梯嘛。請再讓我享受一下遲到時的心情吧。」

『喂!』我趕緊伸出左手,他又立刻抓住我的左手。結果我們一拉一推,好像在電梯門口打太極拳。

原本我只應該遲到20分鐘,卻變成30分鐘。

本來我們是可以偷偷溜進辦公室的,但疏洪道在剛進辦公室時大喊:「大家好!我們遲到了。」

聞聲而來的老闆,走過來對我們精神訓話一番,並曉以大義。

後來聽說當天公司有很多人遲到,只是我和疏洪道遲到最久而已。所以老闆重複了他的演講好幾遍。

今天辦公室討論和閒聊的話題,都圍繞著台北市的淹水打轉。大約在11點,老闆召集我們這個工作小組開會。

我們這個工作小組除了主管、我、疏洪道外,還有兩個男同事,以及口紅的顏色會讓人誤以為中毒的李小姐。

會議的重點在討論為什麼台北會發生這麼嚴重的淹水?

由於我是裡面最年輕、資歷也最淺的人,再加上我對台北並不熟悉,所以我大部分的時間是扮演聽眾的角色,偶爾寫點筆記。

直到老闆突然說了一句:「我們該慶幸納莉颱風的來襲,因為它讓我們公司多了很多事可做。」

我聽到後,握筆的手因為有點生氣而激動,不禁略微顫抖。

「小柯。」老闆問我:「你有什麼意見嗎?」

『颱風帶來水災,我們怎麼能說慶幸?』我說。

老闆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資料,往後靠躺在椅背上,問我:「如果沒水災,你怎麼會有工作呢?」

『如果你是醫生,你會希望常有人生病,所以才能看病賺大錢?』

「沒人生病的話,醫生要怎麼賺錢過日子?」

『因為有人生病,所以才需要醫生。但不是因為一定要讓醫生存在,所以希望疾病不斷發生。有因才有果,不能倒果為因。』

「喔,是嗎?起碼水災可以讓水利工程受重視吧?」老闆又笑一笑:

「台灣一向不重視水利工程,你不覺得如果常發生水災,水利工程就會更受重視、水利工程師的地位也會更高?」

『水利工程存在的意義,不在於被重視。』我放下筆,站起身說:『而在於被需要。』

我說完後,會議室內的空氣好像凝結,所有的聲音也突然靜止。

「好,既然你說了"需要"這種東西,那除了硬體的防洪工程設施和河道的治理計畫外,你認為防洪還需要什麼?」

老闆坐直身子,離開椅背,雙目注視著我。

『一套完整的洪水預報與防洪預警系統。』我回答。

「可以請你具體說明嗎?」

『嗯。但我學藝不精,如果有疏漏或錯誤,還請各位先進指正。』

「快說吧。」老闆顯然有點不耐煩。

這個問題很複雜,因為「預報」的不確定性相當大。如果要建立完整的預報系統,從氣象局開始發佈颱風警報時,就該密切注意颱風的路徑。依據預測的颱風路徑、氣壓場與風場,由外海開始進行波浪演算,推估淡水河口的暴潮位。再由預測的降雨量,計算河道流量,並考慮排水系統排入河道與抽水站抽水入河道的流量。由於淡水河系包括淡水河、基隆河、新店溪、大漢溪等河流,因此必須做整個河系的洪流演算,推估沿河各橋樑及人口稠密區附近的水位。而上游翡翠水庫萬一得洩洪,也應加入演算,避免造成下游洪峰水位過高,因此需有最佳洩洪策略。預報一定會不準,所以要利用最新的觀測資料,隨時修正與更新計算結果。台北都會區屬盆地地形,洪水宣洩不易,易導致洪水位快速上升,因此更應爭取較多的防洪處理時間。另外,電子媒體報導不應只將焦點鎖定在災情多嚴重和降雨量多大,應配合預報結果,提醒民眾該疏散,與疏散到何處的資訊。總之,必須爭取更多的反應時間,以減少人命傷亡和財物損失。

「你的意思是,時間是非常重要?」老闆聽完後,問我。

『以防洪預警的角度來說,是的。』

「那你今天為什麼遲到半個小時?」

『這是因為……』

「你無法估計因捷運停駛而改搭公車所增加的時間,是嗎?」

『是的。』

「那麼對於整個預報系統的不確定性,你又如何估計呢?」

『這個我會估計。』

「你要我相信一個遲到、對時間沒概念的人,能夠幫我爭取到更多防洪預警的時間?」我一時語塞,低下頭,不再說話。

開完了會,我心情很鬱悶。雖然知道不能估計今早上班所需增加的時間,跟防洪預警並無關連,但我心裡仍覺得有些慚愧,還有一些尷尬。好像念小學時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結果卻答錯的尷尬。

本來沒心情吃午飯,但疏洪道還是硬拉我陪他吃飯。「小柯,我請你喝杯咖啡。」吃完中飯,疏洪道說。

我們走到一家咖啡連鎖店,剛好店裡正舉行週年慶,推出一種新咖啡。由於新咖啡是特價,我和疏洪道各點了一杯。

「這家店真是好心。」疏洪道喝了一口後說。

『哪裡好心了?』

「這麼難喝的咖啡,幸好一年只推出一次,如果天天喝到還得了?」他又要開始講冷笑話,我寧可專心喝難喝的咖啡。

「你知道為什麼你和老闆會格格不入嗎?」他突然轉頭問我。

『為什麼?』

「因為你今天穿藍格子襯衫啊。」

『嗯?』

「藍格子襯衫看起來不就是格格blue嗎?」說完後,他又哈哈大笑。我繼續喝咖啡,裝死不理他。

「小柯,說真的。剛剛開會時,你講得很好。」

『真的嗎?』

「你的觀念很完整,我算是增長了見聞。所以我該謝謝你。」

『喔?不客氣。我只是紙上談兵而已。』

「唷!這麼謙虛喔。」疏洪道拍拍我肩膀:「我想問你,淡水河口的暴潮位推估,為什麼也包括在預報系統中?」

『洪水預報主要根據降雨預報而來。有了降雨量,換算成河道的流量與水位,便知道堤防的安全性。對堤防的設計流程而言,是先經由頻率分析,比方說,先推估一百年頻率的降雨量,再換算成一百年頻率的洪水,然後才設計可抵禦一百年頻率洪水的堤防高度。』

我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說:『但颱風的風場和氣壓場會造成河口的暴潮,這種暴潮位遠比平時的海水潮位高。而海水沿著淡水河溯行,可到達基隆河的汐止附近,因此更會抬高河水水位。即使颱風並未在上游帶來太大的降雨量,仍有可能因下游暴潮位的影響,洪水會越堤氾濫。』

「那翡翠水庫的洩洪呢?」疏洪道又問。

『首先要釐清,水庫對防洪一定是正面的貢獻。有水庫在上游,便會吃下很多原本該流入下游的水。但水庫絕對不允許吃得太滿,否則一旦潰壩,可能淹沒大半個台北。所以當水庫吃不下太多的水時,便要洩洪。萬一要洩洪,如何調配洩洪量,就是學問。舉例來說,一百塊分三天花完跟一天花完,並不一樣。即使同樣是三天花完,到底是50、30、20的花,還是40、20、40的花,也不相同。』

「喔。」隔了一會,疏洪道應了一聲,然後站起身說:

「走吧,該回去上班了。不然老闆又要說:“你們喝咖啡就多花了10分鐘,又怎麼能為防洪預警多爭取10分鐘呢?”。這種邏輯好像是只要你家發生過火災,你就沒資格當救火員一樣,都很白爛。」疏洪道的神情似乎很不以為然。

我知道疏洪道是在安慰我,所以下午上班的心情便不再那麼悶。但我不經意地,還是會回想起以前在台南工作的時光。

當初應該多待在台南一段時間的,也許還有別的工作機會。如今覺得現在的辦公室好大好大,自己相對地變得非常渺小。

下班後仍然坐公車,不過我下班的時間比一般的上班族晚,因此路上不怎麼塞車,我只在公車上待了20分鐘。

下車後回去的路上,看到幾個快兩層樓高的垃圾堆,堆滿了泡過水的傢俱等雜物。

很多商店門口擺著抽水機,引擎聲達達響著,正努力把屋內的水抽乾。

我是學水利工程的,當然知道洪災只能減少,不能完全減免。但洪災後的景象是如此怵目驚心,我不禁有些罪惡感。

回到七C,打開了門,一陣飯菜香味撲鼻。

「你回來了。」葉梅桂在廚房,背對著我說。

『嗯。』我癱坐在沙發上,渾身無力。

「飯快煮好了。」

『飯?妳怎麼知道我會遲到?』

「廢話。我起床後看見你還沒出門,就知道了。」

『妳好厲害。妳應該來做水利工程,妳對時間的估計比我強得多。』

「你在胡說什麼。」她轉過頭:「快來幫我把菜端到客廳。」

葉梅桂把最後一道菜端到客廳,然後坐了下來,說:「我們一起吃吧。」

我本來伸手想拿碗筷,聽到這句話後,動作突然停止。

『妳能不能再說一遍?』

「幹嘛?」

『就剛剛那句話啊。』

「好話不說第二遍。」她瞪了我一眼:「快吃飯吧,少無聊了。」

我不是無聊,只是突然又想起學姐。以前在廣場陰暗的角落裡,學姐總能以一句:「我們一起跳吧。」

把我帶離黑暗。如今,葉梅桂一句:「我們一起吃吧。」竟然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今天又挨罵了吧?」葉梅桂看著我,問了一句。

『算是吧。』

「我就知道。」

『妳好像什麼都知道。』

「當然。」她拿筷子指著我的臉:「都寫在你的臉上了。」

『是嗎?』我摸摸臉頰:『我的臉寫著:我又挨罵了?』

「不。上面寫著:我不聽人家勸告,所以遲到挨罵是活該。」

『妳哪是勸告?那叫警告。』

「是嗎?」她放下筷子:「你可以再說一遍。」

『是勸告,是勸告沒錯。』我扒了一口飯,專心夾菜。

我們安靜了下來,不再繼續交談,連筷子也不曾交錯。快吃飽時,葉梅桂喂了一聲,我才轉頭看著她。

「報上說,台北市的堤防可抵禦兩百年的洪水。」葉梅桂開了口。

『喔。』

「那為什麼這次淹水這麼嚴重呢?」

『我怎麼知道。』我又低下頭吃飯。

「喂!」葉梅桂突然喊了一聲。

『幹嘛?』我咬著筷子,看著她。

「我在問你呀。」

『為什麼要問我?』

「你是學水利工程的,不問你,難道去問租書店的小姐嗎?」

『不要亂問租書店的小姐,她們的脾氣不太好。』

「你到底說不說?」

『等一下妳洗碗,我就說。』

「那算了。」她轉過頭,不再理我。

『妳知道李白嗎?』我試著開口,不過她沒反應。

『妳知道李白有一首詩叫“將進酒”嗎?』她還是沒反應。

『將進酒裡面不是有一句:黃河之水天上來?』她依然沒反應。

『妳知道李白為什麼要這樣說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終於有反應,不過卻是瞪我一眼:「把話一次講完。」

『喔。我是想問妳知不知道為什麼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

「黃河發源於青海的巴顏喀拉山,海拔超過4500米,所以李白才會說黃河的水好像從天上來的一樣。」過了一會,她回答。

『只是這樣嗎?』我放下碗筷,再問:『中國著名的大江大河也通常發源於高山上,為什麼李白不說:長江之水天上來?他看不起長江嗎?』

「好,那請“您”告訴我為什麼。小女子洗耳恭聽。」

『不敢不敢。』我說完後,就閉上嘴。

「快說呀!」

『我說過我不敢了啊。』

「喂!」葉梅桂也放下碗筷:「你再不說,我叫小皮咬你。」

『好,我說。』我先看了看小皮,對牠笑一笑,然後說:『因為黃河泥沙量很大,河床常會淤積,水位便跟著提高,所以兩岸的堤防必須不斷加高才能抵禦洪水。由於河床不斷淤積,有時甚至河底竟然比路面還高。妳想想看,如果河底比地面還高,那麼遠遠望去,不就會覺得河水好像在天上流動?』

「哦。所以李白才說:黃河之水天上來?」葉梅桂點點頭。

『嗯。李白不愧是偉大的詩人,這詩句的想像力和創造力都很棒。』

「那這跟台北市的淹水有關嗎?」

『基隆河流域近四十年來,兩岸土地過度開發利用,河道也呈現淤積現象,河床已經抬高了。』

「是嗎?」

『嗯。而且台北的防洪計畫是在1964年所草擬,距今已快四十年。這四十年來台北快速發展,很多地方原先是土地,現在卻變成高樓。四十年前的一場雨,如果下在今日,所造成的河道流量並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簡單地說,即使是同一場雨,現在的河道流量卻會比以前大得多。』

我頓了頓,接著說:『而且,洪水也會來得更快。』

「所以呢?」

『所以當初設計可以防範兩百年頻率洪水的堤防高度,現在可能只剩五十年不到。台北市的堤防安全性,並沒有妳想像得那麼高。』

「那該怎麼辦?」

『可以適度加高堤防,但一昧地加高堤防不是治本之道。應該要治理基隆河,並限制土地過度開發利用,不要再與河爭地。另外,開闢一條疏洪道,分散基隆河的洪水,也是可行的方法。不過這個方法可能會很耗金錢,工程也不容易進行。』

「多設抽水站不行嗎?」她想了一下,又問。

『抽水站通常設在堤防邊,把市區內所淹的水抽到河道內排掉,所以對於防範市區淹水而言,抽水站當然有功用。但也由於抽水站不斷把水抽入河道內,無形中卻加重了河道的負擔。』

我頓了頓,再轉頭問她:『如果洪水不大,抽水站當然應該迅速將市區的水抽到河道內排掉,以避免市區淹水。但如果遇到大洪水時,河道的水位已滿,抽水站又該把水抽到哪裡去呢?』

「所以關鍵還是在基隆河本身嗎?」

『嗯,妳好聰明。』我笑了笑,接著說:『基隆河存在一些問題,除了剛剛提到的以外,還有中山橋的問題。這些都應該包括在基隆河的治理方案中。』

「中山橋有什麼問題?」

『中山橋附近的河寬約一百公尺,但上游的河寬卻有四百公尺。洪水流經中山橋時,河道突然縮窄,水位便會上升,連帶也會抬高上游水位。水位抬高,洪水自然就較容易越過堤防了。』

「那該怎麼治理基隆河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

「為什麼?」

『因為在台灣治理一條河流,有時不是工程問題,而是政治問題。妳該去問偉大的政治家,而不是問我這種常遲到的小工程師。』

葉梅桂聽完後,似乎有點疑惑,低下頭,沒有說話。

『不過往好處想,搞不好千百年後,“基隆河水天上來”會成為有名的詩句呢。』我笑著說。

「你還好意思幸災樂禍?」葉梅桂抬起頭,瞪我一眼。

『對不起。我不該亂開玩笑。』

「別忘了,你現在也住台北,不是在台南。」

『可是……』我嘆了一口氣:『也許我應該回台南。』

「怎麼突然想回台南?」

『沒什麼。』我笑了笑:『說說而已。』葉梅桂看了我一眼,沒有追問。

她站起身,開始收拾碗盤,往廚房端,並扭開水龍頭。

『讓我洗碗吧。』我跟著走到廚房。

「不用了。」她轉過頭:「你一定笨手笨腳的。」

『被妳猜對了。』我笑了笑。我站在葉梅桂的身後,一動也不動,看著她洗碗。

她洗完後,把手擦乾,回過頭看見我站在她身後。

「幹嘛?洗碗有什麼好看的。」

『我只是想幫忙,又不知道如何幫而已。』

「哼,才怪。」說完後,她又坐回她的專屬沙發,打開電視。我也回到我的沙發。

「你心情好點了嗎?」葉梅桂眼睛看著電視,問我。

『心情?我心情沒有不好啊。』

「心情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有什麼好隱瞞的。」

『喔。剛回來時心情確實不太好,不過聽到妳說了那句話後,心情就好多了。』

「哪句話?」

『就是……就是那個妳說“好話不說第二遍”的那句。』

「哦。」她應了一聲。

「你心情不好是因為遲到挨罵?」

『也……算是吧。』

葉梅桂的視線離開電視,看著我:「到底發生什麼事?」我看了看她,她的眼神是溫柔的。

所以我把今天在會議室跟老闆的對話,大致跟她說了一遍。

「哦。」聽完後,她又應了一聲。

「你是不是說了你應該說的話?」葉梅桂關掉電視,問我。

『是啊。』

「你是不是做了你應該做的事?」

『是啊。』

「那你就不必心煩了。」

『嗯。』我應了聲。

「就像路上的紅綠燈一樣,該亮紅燈就紅燈、該亮綠燈就綠燈。總有一方通行,另一方被阻止。如果你亮了紅燈,當然會被趕時間的人所討厭,但你只是做你該做的事呀。總不能為了討好每一輛車子,於是一直亮綠燈吧。」

『喔。謝謝妳,我知道了。』

「記住,該亮紅燈時就要亮紅燈。」

『那我現在可以亮紅燈嗎?』我想了一下後,問她。

「當然可以呀。」

『剛才魚湯的味道很奇怪,不好喝。』

「你再說一遍。」葉梅桂坐直身子,注視著我,好像想闖紅燈。

『但是口味獨特,別有一番風味。』我趕緊亮綠燈。

「哼。」

葉梅桂拿起書,開始閱讀。我陪她坐了一會,直到想回房間整理一下從公司帶回來的資料。

『我先回房間了。』我站起身。

「嗯。」

我走了幾步,葉梅桂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柯志宏。」

『什麼事?』我停下腳步。

「我們一起吃吧。」葉梅桂說完後,嘴角只掛著淺淺的笑。

『嗯。』而我卻是笑得很開心。心情一鬆,提著公事包的右手也跟著鬆,於是公事包從我手中滑落。

我朝圓心走了兩步後,便停住腳步。因為我發覺學姐正站在廣場的圓心處。

「我們請意卿學姐和木瓜學長教我們跳這支“夜玫瑰”。」總是開口要我們邀請舞伴的學長又說了這句話。

我才知道,學姐今天要教舞,而且是夜玫瑰這支舞。

我根本不在乎木瓜學長是誰,甚至忘了他是叫木瓜?西瓜?還是哈密瓜?我的視線,只專注於學姐身上。

今天的學姐很不一樣,頭髮似乎刻意梳理過。而以往的素淨衣衫,也換上一身鮮豔,出現了難得的紅。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學姐,不禁呆呆地望著,動也不動。等我回神時,人群已慢慢圍成兩個圓圈,男內女外。

男女面朝方向線,並肩站著。雙手下垂,沒有牽住。我趕緊往後退幾步,離開這支舞。

學姐很細心地解說這支舞,示範的舞步也故意放得很慢。我很努力地記下學姐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動作。

武俠小說中,師父臨終前總會將畢生武學,以口訣傳給徒弟。我就像那個徒弟一樣,用心記住每一句口訣。

外足交叉於內足前(舞伴相對)、內足原地踏、外足側踏(面轉朝方向線)、停。

內足交叉於外足前(舞伴背對)、外足原地踏、內足側踏(面轉朝方向線)、停。

從這支舞的前八拍開始,我便把舞步當公式般熟記。學姐教完後,朝收音機的方向點點頭。

等待音樂響起的空檔,學姐微笑地交代:

「這是戀人們所跳的舞,所以任何踩踏的舞步都要輕柔,千萬不要驚擾了在深夜獨自綻放的玫瑰哦。」

然後音樂響起:

「玫瑰花兒朵朵開呀 玫瑰花兒朵朵美玫瑰花兒像伊人哪 人兒還比花嬌媚凝眸飄香處 花影相依偎柔情月色似流水 花夢託付誰」

夜玫瑰的舞步其實不難,都很基本而簡單。無論是藤步、疊步,還是葉門步。

只是男女必須不斷移位,時而面對、時而背對、時而並肩。偶爾還要自轉一圈。

音樂準備進入「凝眸飄香處」時,男女才牽著手。

如果把男女在廣場上的舞步軌跡,畫成線條的話,那麼將可以畫出一朵朵玫瑰花。

而學姐所在的圓心處,便是那朵綻放得最嬌媚的玫瑰。

我終於知道,夜玫瑰不僅是一首歌,也是一支舞,更是學姐這個人。

如果喜歡一個人跟火災現場一樣,都有個起火點的話,那麼,這就是我喜歡學姐的起火點。

然後迅速燃燒,一發不可收拾。

「柔情月色似流水,花夢託付誰……」音樂結束。


[ 第八章 ] [ 第十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