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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玫瑰--第八章 這個罕見的颱風名叫納莉,氣象局第一次發佈海上颱風警報的時間, 是2001年9月8日深夜23時50分。 然後在9月10日上午9時,解除了海上颱風警報。 但納莉並未遠去,在台灣東北方海面打轉了幾天後,突然調頭, 朝西南方直撲台灣。 9月16日晚上21時40分,在台灣東北角, 台北縣三貂角至宜蘭縣頭城一帶,登陸。 當天是星期天,但老闆卻要求我們這組工作群要加班。 納莉颱風尚未登陸台灣前,雨已經下得不可開交。 「小柯,我到基隆河堤防去看看。」 傍晚六點多,疏洪道似乎在辦公室坐不住,起身跟我說。 『這時候去?有點危險吧。』 「雨下成這樣,我擔心基隆河水位會暴漲。我還是去看看好了。」 『我陪你去吧。』 「我會小心的。」疏洪道拿起雨衣:「有什麼狀況,我再通知你。」 因為擔心疏洪道,所以過了平常的下班時間,我仍然留在公司等電話。 整個辦公室只剩下我一個人。 晚上八點左右,我在辦公室接到疏洪道的電話。 「小柯,基隆河水位已經超過警戒線了。」 疏洪道那端的聲音,還夾雜著猛烈的雨聲,和斷斷續續的風聲。 『你在哪裡?』我很緊張:『不要待在堤防邊,快回家!』 「你放心,我待會就回去。只是如果雨再這麼下的話,恐怕會……」 『會怎樣?』 「恐怕再幾個小時後,洪水就會越過堤防,流進台北市。」 疏洪道的聲音雖然冷靜,卻掩不住驚慌。 掛上電話,我連公事包也沒提,坐上計程車,直奔回家。 看了看錶,已經八點45分了,比我平常到家的時間晚了45分鐘。 雖然陽台上的燈是亮的,但我尚未脫去鞋襪,就先探頭往客廳。 葉梅桂不在。 『葉梅桂…』等了幾秒後,沒有回應。我再叫了聲:『葉梅桂!』 小皮懶洋洋地朝我走過來,我蹲下身摸摸牠的頭: 『小皮,你姐姐呢?』 牠一臉愕然,應該是聽不懂。 『小皮,Where is your sister?』我改用英文,再問一次。 小皮歪著頭,吐出舌頭。 我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我竟然忘了狗是聽不懂人話的。 我立刻轉身出門,坐電梯下樓。 推開樓下大門時,雨聲像是放鞭炮一樣,劈里啪啦。 我又拍了一下腦袋,因為我把雨傘隨手擱在陽台上了。 只好再坐電梯上樓,開門拿了傘,又衝下樓。 我先找葉梅桂的機車,發現它還停在附近,可見她沒騎機車出門。 所以人應該不會走太遠。 我先往巷口走去,但問題是,這裡的「巷口」有好幾個。 到底她是朝哪個方向呢? 我受過專業的邏輯訓練,所以會先冷靜,然後開始思考。 颱風天的雨夜,出門的原因?而且這個原因並不需要騎機車出遠門。 嗯,最大的可能,是走路去買東西。 好,假設她去買東西,會買什麼呢? 有什麼東西是馬上就得買而且不能拖延? 沒錯,一定是晚餐,或者是為了颱風天而準備的食物。 我找了所有的便利商店,和賣餐點的店與攤販,沒有發現。 這沒關係,因為找尋的過程中常會有不可抗拒的因素。 就像電影或小說情節中,男女主角常會莫名其妙地錯過一樣。 例如男主角在第一月台慌張地找尋;而女主角在第二月台無助地等待。 當男主角遍尋不著時,便匆忙往第二月台跑去; 而女主角等得心焦,卻決定走向第一月台。 只不過他們一個走天橋、一個走地下道,所以還是碰不著。 然後男主角應該會聲嘶力竭地大叫女主角的名字,但火車快進站了, 車站開始廣播的聲音淹沒了男主角的呼喊聲,所以女主角沒有聽到。 於是男主角低頭喘氣;女主角掩面嘆息。 當他們同時抬起頭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準備往另一個月台找尋時, 視線正要接觸之前的一剎那,火車剛好進站,遮住了他們的視線。 所以我再找一遍,只不過這次的順序和上次相反,但仍然沒有發現。 嗯,沒關係,這應該是那種天橋與地下道形式的錯過。 我決定先回去,因為她可能已經買完東西回家了。 我放鬆腳步,慢慢走回七C。 陽台的燈亮著,小皮趴在地上睡覺,但葉梅桂還是不在。 我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試著冷靜以便思考。 如果推翻掉她去買食物的最大假設,那麼第二個可能的假設是? 對了,應該是去租漫畫或小說。 也許她是那種喜歡在颱風天躲在被窩裡看書的人,我小時候也是如此。 睜開眼睛,葉梅桂習慣坐的沙發空著,而陽台外的風雨聲卻愈來愈大。 突然響起一陣雷,我整個人幾乎快從沙發上跳起來。 『傻瓜!租小說隨便挑幾本就好,幹嘛挑那麼久。』 我不禁罵了出口。 為了避免呼喊聲被廣播聲淹沒或是視線剛好被火車遮住的錯過, 我在茶几上留了一張字條,她只要坐在沙發上就可以看到。 字條上叫她打電話給我,然後留下我的手機號碼。 本來想再加上:小皮在我手上,不要報警,馬上帶兩萬塊來這些話, 但我實在沒心情開玩笑。 抓起傘,直奔這附近唯二的兩家租書店。 第一家租書店的人很少,我冒雨用力推開店門時,發出很大的聲響。 開門的聲音和從我身上滴落的水珠,吸引店內所有人的詫異眼光。 我只好硬著頭皮問店員小姐: 『請問剛剛有沒有一個女孩來租書?』 「什麼樣的女孩?」店員小姐離開電腦螢幕,反問我。 『就是……』 我突然詞窮,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葉梅桂的外表? 我甚至不知道她穿什麼樣的衣服。 『身高大概165公分,身材不算胖但也不瘦。黑色頭髮,頭髮不長也不短。沒戴眼鏡,臉看起來酷酷的,但其實心地很好……』 我想了一下,試著形容葉梅桂的模樣。 「這樣說好了…」店員小姐體貼地說:「你告訴我,她長得漂亮嗎?」 『嗯。她是漂亮的。』 「跟我比起來,如何?」 『天差地遠。』 「誰是天?誰是地?」 『她是天,妳是地。』 「我沒看到!」店員小姐把視線轉回電腦螢幕,開始裝死不理我。 我馬上又趕到第二家租書店,店員也是個小姐。 這次我先把身上的水甩乾,然後輕輕推門進去。 我很有禮貌地重複剛剛的問題,並再次描述葉梅桂的外表。 「她看起來多大?」店員小姐正在整理書櫃上的書,轉頭問我。 『大概二十幾歲吧,看起來很年輕。』 「那不就和我差不多年紀?」 『不,她年輕多了。妳看起來起碼三十幾。』 「我沒看到!」店員小姐用力把書插進書櫃裡,不再理我。 走出第二家租書店,路上已有幾處積水。 這代表市內的排水系統已開始超過負荷,無法迅速排除雨水。 但雨還是持續下著,不僅沒有停止的跡象,而且愈下愈大。 想到疏洪道說過的話,我不禁慌亂了起來。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電池還有電,收訊也正常,所以她應該還沒回去。 葉梅桂到底在哪裡呢?不行,我要冷靜,我的邏輯思考一定有不縝密、不周到的地方,我要做Debug的工作。 除了買食物和租小說外,她還會走出家門做什麼呢?看了看錶,十點多了,她不會無聊到去逛街吧? 這不可能,一來她沒這個習慣;二來商店大多已打烊。更何況現在還是風雨交加的颱風天。 啊!她可能同時買食物和租小說,一前一後,所以花的時間較久。 想到這裡,我又重新找了每一家賣食物的商店,和租書店。還是沒有她的身影。 那兩家租書店的店員小姐,在我第二次進門時,還給了我白眼。 我已經無法靜下心來思考,只是不斷看著手機,留意它是否響起。 利用公共電話撥了通電話給自己,手機響了,表示我的手機沒問題。 其實我寧願發現是手機壞了,這樣就有她已回家卻聯絡不到我的可能。 難道她在走路時,不小心讓雨天視線不好、煞車又不靈的車子撞倒?然後被送到醫院的急診室? 她可能還會用最後一口氣告訴醫生:「請轉告柯志宏,他其實是一個很帥的男生。還有,我愛……」 我不能胡思亂想,這是英文老歌“Tell Laura I Love Her”的歌詞,絕不會發生在葉梅桂身上。 她也不是這種人,不是這種會昧著良心說我帥的人,即使是快嚥氣時。 行人愈來愈少,商家一間間打烊,路上愈來愈暗。原本在巷內活躍的那幾隻野狗,也因為大雨而不知道躲在何處。 這世界只剩下白茫茫的雨,和震耳欲聾的雨聲。朦朧間,我彷彿看到大學時代跳土風舞的廣場,還有那個躲在暗處的身影。 而廣場上的音樂正響亮地播放,漸漸蓋住了雨聲。我就這樣佇立了良久,想回去,又怕回去。 因為如果回去時看不到葉梅桂,該怎麼辦?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等我醒來時,已到了捷運站。 原來我依著平常的習慣,左拐右彎,來到這裡。 沒有天橋與地下道的錯過,也沒有車站廣播聲淹沒我的呼喊,更沒有剛好駛進車站的火車遮住我的視線。 我終於看到了葉梅桂。 葉梅桂站在騎樓下,手中拿著收好的傘,臉朝著捷運站出口處。 雖然我只看到她的右臉,但我敢拿我一年的薪水跟你賭,她是葉梅桂。 因為有些人你看了一輩子還是會對他的臉陌生;但有些人你即使只是驚鴻一瞥,也絕不會認錯。 我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影像,那是學姐第一次拉我走入圓圈時,白色燈光映照下的,學姐的右臉。 我記得,那時候廣場上正要播放「田納西華爾滋」這首歌。 田納西華爾滋的旋律只在我腦海裡播放了幾秒,立刻被風雨聲打斷。 『葉梅桂。』我叫了聲。她顯然沒聽見,沒有絲毫反應。 我走進騎樓內,收了傘,再叫了聲:『葉梅桂。』 她身體似乎震了一下,轉過身面對著我,滿臉疑惑。是葉梅桂沒錯,可惜你沒跟我打賭。 『妳怎麼在這裡?』我問她。 「你從哪裡冒出來的?」她問我。 『不要待在外面,先回去再說。』我撐起傘,跟她招招手。 葉梅桂點點頭,也撐起傘。 我看了看錶,已經是11點了,黑暗的路上幾乎看不到半個人影。風勢很強,雨傘隨時會脫手而飛出。 我走在她前面,頻頻回過頭,好像她會突然不見一樣。終於回到樓下,收了傘,用鑰匙打開門。 大樓內一片光亮,我呼出一口氣,宛如重生。然後我瞥見她的手裡除了拿著一把傘外,沒其他東西。 我按了一次「△」,等電梯下樓。 在等待電梯開門的空檔,我按捺不住好奇心:『這種鬼天氣,妳到底出門做什麼呢?』 葉梅桂抬頭看著電梯門上的那一排數字,沒有說話。 『妳既沒買食物,也沒租小說,難道只是出來看風景?』 我愈想愈疑惑:『颱風天的風景真有那麼好看嗎?』她聽完後,轉頭瞪了我一眼。而她的臉,好像剛經歷了一場風雪。 電梯門開了,但她並沒有走進去的意思,只是瞪著我。 我被她的眼神與滿臉的冰霜凍僵,無法動彈,眼睜睜看著電梯門關上。 勉強伸出手指,我又按了一次「△」,電梯門再度開啟。 『上……上樓吧。』我說。葉梅桂收回視線,快步進了電梯,然後將電梯門關上。在我還沒進電梯之前。 我呆呆地看著電梯慢慢往上,停在「7」的位置。然後我再按一次「△」,把電梯叫下來。 等我到七樓,出了電梯,打開門,進了七C。陽台上的燈已經關掉,連客廳也是一片黑暗。 只有葉梅桂關上的房門下方,透射出一絲光亮。我突然覺得好累,也不想多說些什麼,只想好好睡個覺。 進了房間,關上門,連衣服也沒換,隨手摘下眼鏡、把口袋中的東西掏出後,就趴躺在床上。 半夢半醒間,我彷彿又回到以前跳土風舞時的廣場上,聽見學長喊:「請邀請舞伴!」的聲音。 那時我會一直往後退、往暗處躲,直到最遠最黑的地方。但我的眼睛,卻一直看著廣場中心正歡樂地跳舞的每一對男女。 我恍恍惚惚地睡著了,直到手機的鈴響聲把我吵醒。 『喂。』我含糊地應著。 「你睡了嗎?」 『嗯。』 「對不起。」 『沒關係。有什麼事嗎?』 「你把這個號碼記下來吧。」我看了看號碼,是個陌生的號碼。 『好吧。』 「沒事了。」 『是嗎?』 「難道你還有事嗎?」 『是啊。』 「什麼事?」 『請問妳是哪位?』 「喂!」她突然喊了一聲,我也大夢初醒。 『葉梅桂,妳在哪裡?』我趕緊看了看手錶:『已經很晚了。』 「別擔心,我在客廳。」我把眼鏡戴上,在床上坐起身,看到從客廳穿進我房門的光亮。 『喔。』 「我看到字條了。」 『什麼字條?』 「你留在茶几上的。」 『字很難看吧?』 「確實是不好看。」葉梅桂笑出聲。 「"葉梅桂:看到此字條,不要再亂跑。請打我手機,我在外尋找"。你這樣寫,好像在報紙上刊登警告逃妻的啟事哦。」 葉梅桂一直笑著,我從沒聽見她這種咯咯的笑聲。『有這麼好笑嗎?』 「是的。很好笑。」她又自顧自地笑了幾秒,笑聲停後,說:「你真的在外面找我?」 『是啊。我下班回來時看不到妳,就跑出去找妳了。』 「嗯……」她似乎在電話那端想了一下:「你幾點回來?」 『八點45左右吧。我坐計程車回來的。』 「是哦,難怪我等不到你。」 『等?』 「嗯,我在捷運站等你。我沒想到你會坐計程車回來。」 『為什麼妳覺得我不會坐計程車?』 「因為你很小氣呀。」說完後,葉梅桂又是一陣笑聲。 『我急著回來,就坐計程車了。』我等她笑完,接著說。 「嗯。我開玩笑的,你不小氣。」 『妳一直在捷運站等?』 「我有回來一次。在陽台上叫你沒反應,我就去敲你房門,還是一樣沒反應,所以我想你還沒回來。我沒再多想什麼,就又出門了。」 『那妳怎麼沒看到字條?』 「笨蛋,我根本沒坐下來,當然看不到茶几上的字條。」 『喔。原來如此。』 「你還有疑問嗎?」 『我可以問嗎?』 「當然可以。」 『妳為什麼要到捷運站等我?妳待在家裡也是可以等我啊。』我問完後,電話那端傳來渾濁的呼吸聲,我暗叫不妙。 「不,我不是去等你。我是看颱風天風大雨大的風景很美麗呀,而且天色很黑、路上又淹水,我可以去看看你是不是被風刮下來的花盆和招牌打到呀,或是雨太大看不清楚路然後不小心掉到水溝裡呀。這麼好玩的事情,所以我要出門去看呀。這樣回答你滿意了嗎?」她說話的聲音像是屋外正在下的大雨一樣,劈里啪啦、連綿不絕。 『那個……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意思是,颱風天風大雨大,妳待在家比較安全。如果妳在外面,我會擔心的。』 「你會這麼好心?」 『我是啊。所以我才到處找妳。』 「哼。」 我們同時沈默了下來。沒想到我和她平常面對面說話時的習慣,竟和用手機交談時一樣,說一陣、停一陣。 『對不起。』我終於先開口。 「幹嘛?」 『我不該說妳出門是因為想看颱風天的風景。』 「哼。」 『對不起。』 「說一次就夠了。」 『喔。』我應了一聲,又開始沈默。 「幹嘛不說話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可以說你為什麼要到外面找我呀。」 『因為擔心妳啊。』 「為什麼擔心我?」 『那是本能反應,並沒有太多的思考。就像妳問貓為什麼看到老鼠時就會想抓,貓也是答不出來。』 「你老是舉奇怪的例子,這次我又變成老鼠了。能不能舉別的例子?」 『就像……就像錢不見了,當然會急著想把錢找回來。』 「好,很好。沒想到我竟然變成錢了。還有沒有?」 『沒…沒有了。』我好像聽到子彈上膛的聲音。這次彼此沈默的時間更長了。 面對面說話時的沈默和手機中的沈默是不一樣的,一個不用錢;另一個則要花錢。時間果然就是金錢,尤其是對手機而言。我很想提醒葉梅桂,電話是她打的,這樣會浪費很多不必要的錢。但如果我好心提醒她,搞不好她會覺得我只是想掛電話而已。 「你幹嘛不掛電話?」 『喔,因為我還在想。』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著該如何把因為擔心妳所以去找妳的心情,舉個好一點的例子說明,讓妳能夠體會。』 「你直接說就好,幹嘛老是想例子。」 『我可以直接說嗎?』 「廢話。沒人叫你拐彎抹角。」 『天已經黑了,風雨又那麼大,眼看洪水就要淹進台北市,我腦中第一個念頭,就是妳是否在安全的地方?所以我急著坐計程車回來,只是想確定妳在家,而且平安。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是第一個念頭,但它就是在腦海裡浮現,我只是聽從它,沒必要研究它。我回來後發現妳不在,我只知道要找到妳,告訴妳外面很危險,然後帶妳回來。我怎麼會有心情去思考我為什麼要出去找妳的理由呢?更何況妳又不笨,一定知道颱風天的雨夜街頭比充滿猛獸的叢林還可怕,所以妳沒事就會在家。但妳不在家啊,我當然是出去找妳,難道我可以在家安穩地看電視或睡覺嗎?妳老是要問我為什麼為什麼的,擔心還需要理由嗎?』隨著屋外雨勢加大,我也愈說愈快,一口氣把話說完。 「嗯。我知道了。」隔了一會,葉梅桂說。 『嗯。』我也應了聲。 「柯志宏……」 『怎麼了?』等了幾秒,沒聽見她接著說,只好問她。 「在樓下坐電梯時,我不該對你那麼兇的。對不起。」 『沒關係。那是因為我說錯話。』 「我也是因為擔心你,才到捷運站等你。」 『嗯。我也知道了。』所有的光亮瞬間熄滅,停電了。 「啊?停電了!」葉梅桂低聲驚呼。 『妳別怕。』我下了床,摸索前進:『我有買一盞露營燈,我拿到客廳。妳等我。』 「好。」我找到放在書桌旁架子上的那盞燈,電池我早已裝上。 我摸了一圈(是指那盞燈,不是指麻將),找到開關,打亮燈。提著燈,打開房門,我走到客廳,把燈放在茶几上。 『很亮吧。』我站在她右手邊。 「嗯。」我不僅聽到她回答,還看到她點點頭。 「我們還需要拿著手機說話嗎?」葉梅桂左手拿手機貼住左耳,右手指著我,笑著說。 『我無所謂。反正這通電話不是我打的。』 「喂!」她突然驚覺,立刻掛上手機。 我笑了笑,也掛上手機。 「為什麼停電?」 『停電的原因有很多,不過我猜這次大概是水淹進變電所吧。』我坐回我的沙發,嘆口氣說。 「為什麼嘆氣?」 『沒什麼。』因為我想到疏洪道的話。如果他說得沒錯,洪水大概已經漫過堤防,淹進台北市了。 『妳明天不要出門了,知道嗎?』 「台北市已經宣布明天不上班上課了,所以我不會出門。」 『嗯。』 「反正我們現在有手機,我如果出門,你會知道我在哪裡的。」 『也對。不過沒事還是別出門。』 「嗯。」葉梅桂叫了聲小皮,要牠坐在她左手邊的沙發。於是小皮剛好在我跟她的中間。 她的身體略向左轉,低下頭,左手輕拍著小皮,似乎在哄牠睡覺。鼻子還哼著一些旋律。 雖然屋外風大雨大,偶爾還傳來陽台上的花盆碰到鐵窗的聲音,但客廳中,卻很寧靜。 我突然也想摸摸小皮,但我必須得伸直身子、伸長右手,才摸得到。 念頭一轉,身體不自覺地稍微移動一下,卻驚擾了客廳中的寧靜。 葉梅桂抬起頭,停止左手輕拍的動作,看著我,笑了笑。 「怎麼了?」她問。 『沒事。』我笑了笑。 「嗯。」葉梅桂收回左手,坐直身體。 『妳會累嗎?』 「不會。我還想看點書。」 『那妳看吧。』 「你呢?」 『反正明天不用上班,我坐在這裡陪妳。』 「唷,這麼偉大。」 『妳比較偉大。我今天中途回來看妳在不在時,還坐了一下沙發,再出去找妳。妳中途回來時,可是連沙發都沒坐就又出門了呢。』我說完後,葉梅桂笑了起來。 葉梅桂拿起手邊的書,就著那盞露營燈的光亮,開始看書。四周一片黑暗,只剩那盞白色的燈光,映在她的臉上。 現在的她,很像是一朵在溫室中被悉心照顧的夜玫瑰,於是有一股說不出的嬌柔,與嫵媚。 我閉上眼睛,想休息片刻,腦中卻突然響起田納西華爾滋這首歌。 還有學姐第一次帶我跳舞時,教我的口訣: 「別害怕、別緊張、放輕鬆、轉一圈……」學姐的聲音還算清晰,雖然因為年代久遠而使聲音有點變質。 我已經好久沒聽見學姐的聲音在我腦海中縈繞了。我幾乎又要被學姐帶動,順勢右足起三步、左轉一圈。 如果不是屋外突然傳來一陣響雷的話。我睜開眼睛,發覺葉梅桂也正看著我。 「累了嗎?」她問。我笑了笑,搖搖頭。 「累了要說哦。」葉梅桂的聲音很溫柔,眼神很嬌媚,依然是一朵盛開的夜玫瑰。 當我再度閉上眼睛時,學姐的聲音就不見了。 我對學姐所說的這支叫「夜玫瑰」的舞,非常好奇。每當廣場上學長們要教新的舞時,我總會特別留意。 正確地說,那是一種期待。我仍然保有碰到要跳雙人舞時便躲在暗處的習慣。 但學姐總能找到我,拉我離開黑暗,走向光亮,一起跳舞。 「學弟,我看到你了。你還躲?」 「不要裝死了,學弟。快過來。」 「哇!」有時學姐還會悄悄地溜到我身後,大叫一聲。看到我因為驚嚇而狼狽地轉過身時,學姐總會咯咯笑個不停。 「想不到吧,學弟。這支是希臘舞,我們一起跳吧。」 有次剛跳完亞美利亞的「勇氣」時,由於勇氣舞所需的均衡步(Balance step)動作較劇烈,我不小心拉傷了左腿。 於是離開廣場,想走回宿舍休息。走了幾步後,回頭一看,學姐正慌張地四處找尋,穿梭於廣場的光亮與黑暗之間。 最後學姐似乎放棄了,頹然坐在廣場邊緣的矮牆上。 『學姐。』我略瘸著腿走到她身後,叫了一聲。 她回過頭,若無其事地笑一笑,但眼神仍殘存著一絲悲傷:「你這次躲在哪裡?害我都找不到你。」 學姐站起身,拉起我右手:「這支是馬來西亞的惹娘舞。我們一起跳吧。」我咬著牙,努力讓自己的腳步正常。 我記得那時學姐慌張找尋我的神情;也記得我突然出現後學姐的笑容;更記得學姐眼角淡淡的悲傷; 但卻記不得左腿拉傷的痛。 從此以後,雖然我仍無法大方地邀請舞伴跳雙人舞,但我已不再躲藏。因為我不想再看到學姐的慌張與悲傷。 我會試著站在廣場上光亮與黑暗的交界,盯著圓心。學姐第一次遠遠看到我站在黑白之間時,立刻停下腳步。 她很驚訝地望著我,停頓了幾秒後,開始微笑。然後一個學長走過去邀舞,學姐右手輕拉裙襬、彎下膝。 她走進圓心時,再轉頭朝我笑一笑。那是我第一次站在圓圈外,仔細看著學姐跳舞。 學姐的動作既輕靈又優雅,舞步與節拍配合得天衣無縫,而她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後來學姐不用再穿梭於廣場的光亮與黑暗之間找尋我,她只要站在原地,視線略微搜尋一番,便能看到我。 看到我以後,她會笑一笑,然後向我招招手。當我走到她身旁時,她只會說一句:「我們一起跳吧。」 當然,有時在學姐向我招手前,會有人走近她身旁邀舞。學姐會笑著答應,然後朝我聳聳肩、吐吐舌頭。 只有一次例外。我記得那次剛跳完一支波蘭舞。 「請邀請舞伴!」學長的聲音依舊響亮。我只退了幾步,便站定,準備純欣賞圓圈中的舞步。 「下一支舞……」學長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字條,再抬頭說:「夜玫瑰。」 不知道為什麼,我聽到後的下意識動作,竟是走向圓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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