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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叛逆是英雄的特權

混亂的事態與雜亂的情報,呈螺旋狀地相互糾纏在一起,將不祥的漣漪擴大到整個宇宙。「皇帝下落不明」這個非正式的情報,讓整個帝國上層階級戰慄了起來。首都與新領土總督府之間,交換著慎重甚至激烈的通信,但是徒勞、疑惑與焦慮這些感覺,卻好像薪柴似地堆積起來,只等待起火燃燒。

接著在十月二十九日,銀河帝國軍總旗艦伯倫希爾,終於被瓦列一級上將從「影之城」附近出航的艦隊所發現,並且加以保護。

這個好消息立刻傳送到新首都費沙。如果事態呈現明朗化的話,或許又會有其他深刻的問題重新困擾著人們吧?不過繆拉覺得眼前至少已經完成克涅利斯·魯茲所托付的責任了。當然,繆拉不可能會知道,萊因哈特會活著並且讓已方的艦隊救回,其實是那些傲慢的、自認為可以把人們的命運任意玩弄在股掌之間的陰謀家,早已經安排好的一個計劃。

陰謀和知性之間沒有任何關聯,和品德也無法並存。繆拉無法察覺到這種對人性有著負面影響的陰謀,讓後世的人無法給予他更高的評價。但是,對繆拉來說,失去了克涅利斯·魯茲這位年長而且值得信賴的僚友,比後世對他本身的評價更教他傷心。

在伯倫希爾艦內,通過通信竊聽得知魯茲死訊的萊因哈特,緊閉起他的雙眼前兩手交叉頂住額頭,許久一動也不動。修特萊中將有些擔心地想要上前說話的時候,萊因哈特改變了他的姿勢,他的聲音讓人聯想到安魂曲的旋律。

「魯茲敘勳為帝國元帥。或許他會不願意接受,不過對於一個破壞約定的人來說,這是懲罰!」

※       ※       ※

羅嚴塔爾元帥叛變!

接獲這個報告的時候,銀河帝國軍著名的將領們這才深切地體會到,原來過去在眾多戰場上出生入死,視消滅強大的敵軍而建立武勳如探囊取物的自己,仍然不見得能夠從驚愕的魔掌中獲得解放。另一方面,也產生了一些奇怪的體認。當今的時代,一個同時具有霸氣、才能與氣度的人,也能夠從一個下級貴族到戴上至尊之冠。如果有機會的話,那麼在支配全宇宙的誘惑之下,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人甘願鋌而走險。羅嚴塔爾的地位與自負,的確能夠和他的野心相匹配,絕對不是缺乏自知之明的。當然,也有人是不相信此說法的,或許應該說是不願相信。羅嚴塔爾的密友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最初接到這個報告的時候,激動地叫了起來。

「我一直以為這個謠傳已經像今年的早霜一樣,在初春時就已經消失了,可是看起來卻好像不是這樣子哪,難道你們也是高興見到夏天下雪的一群嗎?」報告的人一動也不動。

「那個時候還只是一個謠傳,可是這一次真的成為事實了。就算羅嚴塔爾元帥和這個陰謀無關,可是他卻沒有負起保護皇帝安全的責任,這一點要怎麼解釋呢?」米達麥亞擔任宇宙艦隊總司令官,在行動。在執行勤務的時候,情報像是濁流似地湧到他的身邊,其中有人報告皇帝已經死亡,或者通知他羅嚴塔爾已經登基了。但是唯一確定的一個事實,只有魯茲死亡的消息。不管是虛是實,直到瓦列向自己報告皇帝的確還活著的消息為止,讓米達麥亞覺得輕鬆的情報,連一則都沒有。

※       ※       ※

十一月一日,萊因哈特皇帝以及隨員們,在瓦列艦隊的保護之下,進入費沙迴廊,米達麥亞親往迎接。「疾風之狼」移乘到帝國軍總旗艦伯倫希爾,一面為皇帝的平安無恙感到歡喜,一面則感謝繆拉等人的辛勞。

「朕有話和總司令官說,其他人暫且退下。」萊因哈特說這句話的時候,繆拉等人難掩臉上稍有些複雜的表情,靜靜地退出了。

「米達麥亞!」

「在。」

「朕留下你的理由,你可以理解吧?羅嚴塔爾是當代的名將,可以戰勝他的人,在帝國全軍當中,只有兩個,一個是朕,另一個是你。」

「……」

「所以說,朕留下你,你明白朕的意思嗎?」已經不須要再重複說明了,米達麥亞低下他那蜂蜜色的頭髮,涔涔的汗水在他的額頭上形成一條條的細流。

「朕明白這對你來說非常殘酷,因為你和羅嚴塔爾是十年以上的密友。所以,只限於這一次,朕給你拒絕命令的權利。對你來說,這或許反而是一個侮辱也說不定……」米達麥亞第二度瞭解到萊因哈特的意思。那也就是說,他如果拒絕接受敕令的話,那麼皇帝就打算親自率軍討伐叛逆者。

「請等一等,陛下。」帝國軍最高勇將的聲音在顫抖著。這位過去曾經遭到高登巴姆王朝最大的門閥貴族布朗胥百克公爵以死脅迫,但是仍昂然地指責對方過失的年輕提督,現在整個人或許連心臟都變得蒼白了。萊因哈特在椅子上坐了起來,左腳交疊在右腳的膝蓋上面,以這種姿勢目不轉睛地看著米達麥亞,蒼冰色的新星在他的兩眼裡閃爍著。

「臣下願意交出過去所有的武勳,但求陛下回心轉讓。不知陛下是否能予以採納?」

「回心轉意?回心轉意是什麼意思?」萊因哈特提高了他的聲調。激動的情緒在他白晰的臉頰上添了淡紅色的妝。

「米達麥亞,你是不是誤解了什麼?應該要回心轉意的人不是朕而是羅嚴塔爾吧!是他背叛了朕,而不是朕辜負了他,不是嗎?」憤怒與意外的火焰,使得萊因哈特全身閃耀著金黃的火花。

「恕臣下贅言,羅嚴塔爾應該不會背叛陛下。他的忠誠與功績,非臣等能夠相提並論。懇請陛下無論如何,賜予他一個辯解的機會。」

「什麼機會?從朕在魯茲的犧牲之下,脫離烏魯瓦希的時候開始,一直到被瓦列所拯救,這中間歷經了多少時日?如果羅嚴塔爾有心想要證實他的清白,他少說有一百次的機會了。」在烏魯瓦希的時候,萊因哈特也想要否定羅嚴塔爾是這不幸事件主謀者的想法,但是忠實的魯茲死亡和逃避襲擊的行動,深深地傷害了他的矜持。貴為皇帝之尊,竟然在自己的領土上被重臣所追殺,甚至還因為害怕成為階下囚,而不得不驚慌逃走。

「請恕臣下冒昧,陛下,今年二月羅嚴塔爾受到中傷的時候,您不是也相信他而且絲毫不為所動嗎?」

「但是朕遭到襲擊,魯茲喪失性命,這難道也是某個人的中傷嗎?」萊因哈特白晰的手往桌上的玻璃杯一揮,牆壁發出刺耳的聲響之後,水晶玻璃的碎片與酒的飛沫頓時灑了一地。米達麥亞內心的地平線上,密佈了絕望的黑雲。畢竟皇帝曾經無視於種種傳言,幾乎完全是以非武裝的準備,前往羅嚴塔爾的管轄區視察,但是他的寬容卻遭到仇視的回報。因為相信一個重臣,卻導致另一個重臣的死亡,萊因哈特對於這個結果,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況且,對於死者的哀惜與對於自身的自責,朝向生存者反撲的時候,經常會變本加厲。

但是萊因哈特沒有道理要責備米達麥亞。況且,一想到他與羅嚴塔爾之間的友誼,但不難體會他的苦惱。萊因哈特並不是不明白這一點,只是年輕的皇帝也有他本身精神上的痛苦,他無法不讓這個痛苦傾瀉出體外。而米達麥亞對於那個將自己趕進今日處境的友人,竟然沒有絲毫的怒意,這種表現更使得萊因哈特感到難以忍受的憤怒與不快。

「難道朕願意討伐羅嚴塔爾?或許他確實也有些想要辯解的地方。雖然及不上你與他之間友情的深固,但是朕與他之間也同樣有著友誼,如果他想要辯解的話,為什麼他不來到朕的面前說明原委呢?朕在狼狽地逃亡躲藏的期間,他在做什麼?他連張謝罪文都沒有送來,而且也沒有任何書信表達他對魯茲身亡的哀悼,他的行為要教朕要如何相信他的誠意?」米達麥亞無言以對。萊因哈特的指責是正確的,羅嚴塔爾的行為的確有太多教人批評的地方。此時米達麥亞的腦海裡,所浮現的是密友咎由自取、一步一步進進迷宮深處的身影,但是不能把這幕情景告訴主君,因為他認為一旦說出來將不可收拾。這是為了皇帝、也是為了羅嚴塔爾。

他口中所說出來的,又是另外的事情。

「陛下,臣實在難以啟齒,但是羅嚴塔爾一定是害怕在前來參見陛下的途中,為某些人所害。」

「某些人指的是什麼人?」

「說來恐有譭謗之嫌,我是指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及內務次長朗古。」

「他們難道會漠視朕的旨意而加害羅嚴塔爾嗎?」

「陛下,臣謹請求陛下,撤換方才臣所指之兩人的現職,請求陛下更進一步向羅嚴塔爾表示和解的意思。」

「……」

「陛下如果能和臣下作此約束,則臣下將不惜以臣下的性命作為交換,說服羅嚴塔爾,使之跪在陛下的御前。羅嚴塔爾由於一時迷妄,請陛下無論如何寬恕他。臣下自知此作法尊卑顛倒,本末倒置,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難道朕非得要做到如此的讓步不可嗎?你要朕不去討伐反叛的臣下,反倒要朕撤換重臣來要求他回來,這個帝國的主君到底是誰?是朕還是羅嚴塔爾?」萊因哈特將激動的情緒原封不動地傾瀉而出,對米達麥亞來說,再沒有教他如此痛苦的質問了。

「陛下,臣下與軍務尚書固然不和,但是臣下並不是為此緣故才要求陛下將其撤換。就算陛下暫時撤換軍務尚書,但也還有再度恢復其地位與名譽的機會。但是如果錯失了這個機會,羅嚴塔爾將永遠失去回到陛下御前的機會了。」

「你以為這種論調軍務尚書會接受嗎?」

「背負此一不名譽的人不只軍務尚書,卑職也同樣辭去宇宙艦隊司令官的職務。這麼一來,軍務尚書的不快應該可以稍減。」

「蠢話!如果你去職的話,那要誰來負責指揮宇宙艦隊。我軍中樞現有三名元帥,難道要朕全部失去嗎?」

「宇宙艦隊交付給繆拉一級上將,將不會有任何的不妥。至於軍務尚書,恕臣下僭越,克斯拉或者梅克林格也應該可以勝任,陛下無須擔憂。」

「你是說你才三十五歲不到就想要過著退役的生活嗎?朕真是難以想像,我軍最高的勇將,竟然學起那個楊威利的人生觀。」萊因哈特不禁為自己的玩笑話笑了起來,但是在陽光還沒有升起的時候,雲層仍然遮住了他的笑容。萊因哈特的不悅甚至更增加了,他再度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米達麥亞。

「朕會記住你的意見。不過朕的命令如何呢?朕還沒有聽見你的回答,願意或者不願意,不願意的話,朕只有親自率軍……」帝國軍最高的勇將把頭深深地低下來,蜂蜜色的頭髮掩蓋他的臉,從皇帝的視線中把表情藏匿起來,沉默之樂奏了幾十小節,漲滿了他們兩人的耳膜。

「……臣謹遵陛下聖旨。」米達麥亞並沒有說出:臣乃不得已只好接受。

總司令官從「影之城」周邊宙域回到宇宙艦隊司令部的時候,幕僚人員沒有人敢正視他的臉,米達麥亞彷彿全身為蒼白的磁場所環繞著,走進辦公室。三十分鐘之後,最年少的幕僚卡爾·愛德華·拜耶爾藍上將,以裹著公務盔甲的表情和聲音,硬著頭皮接受上司的召見。

「聯絡瓦列以及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這一次出征,由他們兩人負責加強鞏固兩翼。」

「是的,那麼繆拉一級上將呢?」

「繆拉負傷還沒有痊癒,所以他必須要留在陛下的身邊。而且我戰敗的時候,還有他可以作為最後的盾牌保護陛下,所以這一次要讓他留下來。」

「那麼這一次繆拉一級上將就不上陣了,不過閣下還不是會戰敗的。」年輕的部下說著自己充滿信賴與尊敬的話,使得米達麥亞臉部的表情顯得有些猶豫。

「……我,這一次希望能夠敗給羅嚴塔爾這傢伙。」

「長官!」

「不,這傢伙可是非常驕傲自滿,就算我傾盡全力,也不見得能夠勝過羅嚴塔爾哪。」米達麥亞苦笑著說道。他那充滿酸澀的表情,與拜耶爾藍心目中所敬愛的長官,顯得非常地不相稱。「疾風之狼」總是顯得那麼年輕、爽快、大膽無畏,而且總是注視著前方,對上不諂媚,對屬下極為和藹,融洽上人給人爽朗澄明的感覺。不管是在拜耶爾藍的眼中,或者在幼校的學生眼裡看來,都稱得上是一個理想的軍人。那些被指派擔任他勤務兵的幼年學校學生,總是眼裡透出閃閃發亮的光芒,集所有同年級學生的羨慕於一身。甚至還有些少年,特意將米達麥亞送給他們的糖果餅乾帶到學校裡炫耀。但是,這一片原本應該是晴朗的天空,此時卻出現彼此糾結的黑雲,籠罩在一片即將要下起雷雨的氣氛當中。

「屬下不這麼認為。」

「你要怎麼想是你的自由,我反正是遠比不上羅嚴塔爾的。」

「閣下,這……」

「我比不上。我只不過是一名單純的軍人,而羅嚴塔爾就不是了,那傢伙……」米達麥亞把下面想說的話吞到肚子裡去了。拜耶爾藍對長官的心事深深地感到同情,他一面猶豫著,不過還是忍不住要問出來。

「假設閣下您所說的話不是因為謙遜,您同樣也會同羅嚴塔爾元帥決戰,是嗎?為了不讓皇帝親自……」拜耶爾藍所指正中米達麥亞的內心,米達麥亞望著他,視線雖然銳利卻稍微有些缺乏力量。不過他並沒有讚賞年輕部下的洞察力,也沒有斥責他的多嘴。

「我不能讓陛下弄髒了他的手。」米達麥亞只說了這句話,便閉上了口。雖然稍微需要一點時間,不過拜耶爾藍可以理解到長官所沒有說出來的話。

如果萊因哈特皇帝親征討伐羅嚴塔爾的話,那麼皇帝的手將被叛逆者的血玷污。萊因哈特過去一直是以「將兵們的皇帝」如此完美無缺的形象出現在士兵們面前,這次讓皇帝親征,只怕會使士兵們對於偶像的信仰蒙上一片烏雲。而和皇帝過去無法戰勝的楊威利的印象比較起來,這個污點將會造成皇帝與士兵之間更深刻的裂痕吧?米達麥亞無論如何都必須要撇開自己個人的情感,阻止這一道裂痕的發生。

「就算羅嚴塔爾和我兩人同時喪命的話,銀河帝國仍然可以存續下去。但皇帝就不同了,如果陛下有個萬一的話,那麼我們好不容易才掙來的和平與統一就會毀於一旦。我就算沒有辦法獲勝,也沒有道理會戰敗。」米達麥亞這個時候的口吻極為平淡,這反而讓拜耶爾藍感到不安。

「閣下,如果這樣的話就麻煩了,假設閣下與羅嚴塔爾元帥當真同時戰死的話,那麼今後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撓那個奧貝斯坦元帥的專橫了。」拜耶爾藍心想無論如何都要設法激勵長官,於是抬出了軍務尚書的名字,不過米達麥亞好像也沒有因此而受到多大的刺激。

「哦,如果羅嚴塔爾和我同時消失的話,那麼軍務尚書也就可以安心了,或許會就此歸隱也說不定。」

「閣下,您這玩笑未免……」

「……算了吧!我們結束這種假設的討論吧!立刻聯絡畢典菲爾特和瓦列。」拜耶爾藍對長官投以擔憂的眼神之後,便敬禮離開辦公室,留下米達麥亞一個人在胸中低語著。

「奧貝斯坦暫且不管,不過,另外還有一個傢伙,那個傢伙是絕對不能饒恕的。在我上陣之前,一定要先為皇帝陛下驅除這只害蟲。」

※       ※       ※

內務省次長兼國內安全保障局長的海德裡希·朗古儘管不是軍務省所屬的一員,卻從以前開始,就老是三天兩頭地到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的面前,一副忠實勤奮的樣子。

這一天,朗古又來到這裡,向軍務尚書報告可憎的羅嚴塔爾終於淪為叛賊的消息,當然奧貝斯坦早已經知道了,就在朗古歡欣地賣弄著口舌的時候,奧貝斯坦若無其事地回他道:「因為這一回新領土發生的不幸事件,我或許要以特使的身份,出使到羅嚴塔爾那兒也不一定。」

「這……這……您真是太辛苦了,而且說不定還會有危險……」

「你不必特別對我表示同情,因為你也要跟我一起去哪!」說的人態度極為冷靜,但聽的人卻好像是給恐慌的情緒打了一巴掌似地,態度不得不蹌踉了起來。頭髮半白的軍務尚書無視內務閃長的醜態,仍然逕自地啜飲著咖啡。

「你準備一下以便隨時出發,至於我的話早就已經準備好了。」

「我、我只要一出現在羅嚴塔爾元帥的面前,一定會被他當場殺死的,不曉得為什麼,元帥總是一副憎恨我的樣子哪!」

「我倒不認為你會比我更讓人家討厭。」奧貝斯坦的聲音,聽不出絲毫嘲諷的意味,裝著義眼的軍務尚書,只是以一副像學者的沉著態度,將事實指出來。

朗古於是顧左右而言他,暫時拖延著不回答,然後飛快地衝出軍務尚書的辦公室。正好菲爾納准將走了起來,與他擦身而過,朗古發現對方好像正投以自已一記冷笑,可是卻沒有工夫來加以確認。朗古心裡想著,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奧貝斯坦如果為羅嚴塔爾所害的話,其實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甚至這還是朗古為了自己日後的榮達所希望的。如果奧貝斯坦能夠和羅嚴塔爾同時死去的話就更好了,這將是一幅完美的理想圖,但是要自己加入這幅圖當中,根本就是毫無道理的。這時候朗古的自我意識就像是鵝肝餡餅似地油亮、極度地肥大。他甚至沒有想到,在他人的眼裡,自己是個遠比奧貝斯坦低劣的人。

朗古刻意地繞到建築物背面的樓梯,多少也是有些想要避開他人耳目,不過當他開始下樓梯的時候,他的身體突然全部僵硬起來了。一名身穿黑銀相間的帝國軍軍服的青年,正從下面的樓梯望著他。灰色的眼眸裡,充滿了與好意完全相反的極端的光芒。

「米、米達麥亞元帥……」

「喔!現在正當紅的內務次長閣下,竟然知道在下的名字,真是榮幸之至。」米達麥亞的聲音裡,一反平常地充滿著惡意的毒素。在對方灰色眼眸的掃射之下,朗古無意識地倒退了兩步。這是朗古第一次與帝國軍最高的勇將作一對一的面對面,他甚至沒有辦法躲到某個人的外衣的衣角裡。

「嗯!如果您找軍務尚書的話,請上五樓的辦公室……」

「不過我是找你有事哪,內務次長。」由敵意化成殺意的轉變,從米達麥亞的聲音裡面滲出來。

「或者我應該要稱呼您一聲國內安全保障局長才好,是不是?不過生前的地位,對於往後的你已經是無用的了。」米達麥亞開始爬上樓梯,腳上的軍靴發出巨大響聲,他把右手按在槍把上,但腳步卻是不急不徐。米達麥亞人還沒有走到,可是他所發出的銳氣,卻像是無形的鐵釘,刺進朗古雙腳的腳背上,把他釘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好!就站在那裡不要動,直到我走過來。」朗古的精神想無視於米達麥亞的命令,可是他的肉體卻做不到,他或許正想著趕快逃走吧,可是思考的速度卻比蝸牛還要慢似地,在神經通路中慢慢地爬著。他的兩眼睜大,嘴巴縮小,兩種器官一樣都是開的,在這已經凝結為半固體狀態的空氣中,朗古想要掙扎也難。並不是因為週遭都沒有人,而是讓米達麥亞的銳氣給壓倒,只能呆呆地站在那裡。

不!另外還有一個能夠移動的人。就在米達麥亞要登上最後一層階梯的時候,有一隻手突然按在「疾風之狼」的肩膀上。

「請住手,米達麥亞元帥。朗古次長也是皇帝陛下的臣下啊!」佇立在元帥那充滿殺氣的視線前方的人,原來是憲兵總監兼帝都防衛司令官伍爾利·克斯拉一級上將。

「米達麥亞元帥,您所立下的武勳雖然無與倫比,但是在軍務省時面私鬥的話,那麼卑職只有以本身的職權加以制止,這一點請你諒解。」米達麥亞的表情和聲音都充滿了苛烈的氣味,灰色的眼眸更是迸射出怒氣的洪流。

「憲兵總監所言真是叫人意外,不過如果這是私鬥的話,那麼就讓你這樣認為也無所謂。這個朗古是一隻人面蛀蟲,如果再這麼放任他的話,那麼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安心地出征,這個時候,我不妨說清楚,我……」

「朗古的亂行自有法律來制裁。如果不這樣的話,那麼羅嚴克拉姆王朝所賴以建立的基礎將會崩潰。您身為重臣中的重臣、宿將中的宿將,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

「這可真是了不起的意見,憲兵總監,但是對於這只在這裡發抖的蛀蟲來說,法律經常是無力的,不是嗎?只要能夠讓這傢伙得到相對的報應,那麼就算我要受到懲罰也無所謂。」

「你冷靜一點,元帥,這樣一點也不像聰敏的你了。如果你有什麼萬一的話,那麼究竟要讓誰來負責保護黃金獅子旗的榮耀呢?人稱疾風之狼的你,難道要因為私情而罔顧保護國家的重責大任嗎?」克斯拉的聲音,既不宏亮也不高昂,可是卻直接衝擊到米達麥亞的肺腑。米達麥亞那頭蜂蜜色的頭髮顯得有些雜亂,激情的汗水從頭髮流到額頭,再從額頭流到他的臉頰。克斯拉沉痛地凝視著他,然後以較為和緩的語氣說服他。

「皇帝是一位明君,如果朗古次長有罪的話,陛下一定會以帝權和國法和懲治他。無論如何,請元帥信任下官,安心地完成您的任務吧。」

「……我明白了,就交給你了。」元帥的聲音極低,而且缺乏生氣。

「讓你看到這麼難看的一幕,引起騷亂的罪過,請讓我來彌補。」米達麥亞踩著彷彿虛脫了的腳步走遠了,克斯拉默然地目送他的背影,之後便將視線轉過來看著還僵在那裡的朗古,一種想要對他吐口水的表情,在克斯拉的臉上一閃而過。

帝國歷零零二年的十月以及十一月。

地球教團的陰謀得到了幾乎是藝術性的成功。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卻也有些類似一幅幼兒胡亂塗鴨的圖畫,結果卻被給予極高藝術評價的現象。後來在教團幹部的報告當中,曾經說到「羅嚴塔爾元帥如果失敗的話,那麼接下來的話,就以米達麥亞元帥、乃至於奧貝斯坦元帥為目標來進行」,這句話或許正可以證明,這個陰謀恐怕是因為成功的結果,而在達成的程度認定上,有些被給予過度評價的傾向吧?

在此時所發生的,被稱為「羅嚴塔爾元帥叛亂事件」、「海尼森行星動亂」、「新領土戰役」或者「零零二年兵亂」的巨大動亂當中,個人的資質其實佔著絕大部分的影響力。

羅嚴塔爾其實知道自己是及不上萊因哈特的。萊因哈特篡奪了高登巴姆王朝的作法是獨創的,羅嚴塔爾如果篡奪羅嚴克拉姆王朝的話,那麼就是模仿了。羅嚴塔爾既然知道這一點,但仍然走向高舉叛旗的下場,固然是因為被地球教的陰謀追趕至絕地,但是其後也並非完全沒有挽救破裂局面的可能性。如果他聽從貝根格倫的勸說,以非武裝的姿態前往新首都費沙,向皇帝說明原委的話,那麼米達麥亞也不至於坐視他走上絕路,一場動亂也會無疾而終。根據後世歷史學家的觀察,羅嚴塔爾或許必須對克涅利斯·魯茲的死負起最終的責任,但是當時可能只是被撤換總督職務,或者暫時編入預備役就了事了吧。

         ※       ※       ※

不過其實還有一個羅嚴塔爾所無法知道的事實,在宇宙的另一個角落裡發生了。

格利魯帕爾茲上交在十月中句,成功地壓制了烏魯瓦希行星上的叛亂,並且恢復了治安。不過他所採用的是相當果斷的處理手法,在那些沒有立即服從放棄武器復歸原隊此一命令的將兵當中,因為戰鬥與槍斃而死亡的人數,多達二千名以上。

爾後格利魯帕爾茲雖然說明了整個使皇帝瀕臨險境的事件經過,但是結論並沒有這麼容易就歸結出來。

因為基地司令官維庫勒中將後來行蹤不明,而且屍體也沒有被尋獲,故無法取得與這個消息有關的明確證言。而最近,他被卡魯特軍醫發現有麻藥中毒的症狀,但是像他這樣才能與閱歷兼具,被委以重任的高級軍官,為何會淪為麻藥中毒者,這個搜索的線索後來也斷了。

士兵們的證言極為混亂,甚至還有人指出:「因為魯茲以及繆拉兩位提督,被地球教團洗腦,企圖要加害陛下,我們接獲上司的命令,奉命要救出皇帝所以才出動的。」此外,在死者當中,發現有十個以上的人,身上懷有地球教的教典及徽章,而且存活者當中也有人持有同樣的東西,所以整個事件怎麼看起來都像是地球教的陰謀,但是格利魯帕爾茲在這個時間點上,卻一點都沒有想發表這個事實的意思。

格利魯帕爾茲在烏魯瓦希行星上,看起來想是正在解開這些有刺鐵線的時候,周圍的狀況正在一點一點逐漸地惡化當中,帝國政府與新領土之間,也正築起一道又高又厚、充滿惡意的牆。結果,他不但沒有逃回費沙,反而回到海尼森行星,並且向羅嚴塔爾言明,自己原歸屬在他的麾下,總督當然無法掩飾意外的表情,反而還特意追問:「你是真心的話?要站在我這一邊?」

「是真心的。只是……」

「只是?」

「我也有我的野心,希望閣下能夠允諾屬下,當閣下成就霸業的時候,給予我軍務尚書帝國元帥的地位。」

「沒問題。」

金銀妖瞳的眼眸當中,注滿了冷笑的微粒,羅嚴塔爾點點頭,說:「我想你現在是希望能夠得到較高的地位,如果你以軍務尚書為滿足的話,那就依照你的希望吧!其他的期待你為了本身的希望而盡力吧!」

羅嚴塔爾以及格利魯帕爾茲,同樣都是亂世的軍人,所以在野心這種共通的精神基礎上,對於相同價值的追求,應該是一致的。或許正因為格利魯帕爾茲在這個場合刻意地耍些小手段,表明自己追求地位的野心,所以羅嚴塔爾才反而信任他也說不定。總之,也是基於彼此利害關係盤算,才達成雙方合作的關係。不過,在這個時候,就算羅嚴塔爾對格利魯帕爾茲抱持著懷疑的態度,然而在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的懷疑的情況下,如果貿然立下前例,將他排除掉的話,只怕會引起其他的部下動搖,所以事實上羅嚴塔爾應該是沒有其他選擇的。

另一方面,克納普斯坦上將則是被軟禁在官捨裡,不過在得知僚友格利魯帕爾茲來訪的時候,不免驚訝而且憤怒地詰問他:「你為什麼回來?難道是想袒護羅嚴塔爾舉兵叛亂,在新王朝的歷史上留下叛徒的污名?」

「……」

「哼!不只這樣,聽說你還向羅嚴塔爾宣誓忠誠,甚至還要求地位是嗎?你到底想怎麼樣?」

「冷靜一點,克納普斯坦,你難道以為我是真心擁護羅嚴塔爾高舉叛旗的嗎?」身為地理學者兼軍人的這名男子,彷彿是在揶揄僚友的單純。克納普斯坦收起四成的不快,露出求教的神色。

「難道不是嗎?那麼我倒想聽聽你的真正用意是什麼?不過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個沒有學問的人,太複雜的理論我可聽不懂。」克納普斯坦刻意諷刺地說道,不過似乎並沒有引起多大的效果。

「你想想看,克納普斯坦,我們才二十幾歲,卻能夠獲得帝國軍上將的地位,究竟是什麼緣故呢?」

「因為皇帝的恩寵,和我們本身所建立的功勳。」

「所以,功勳是怎麼樣建立起來的呢?只有和敵人作戰才能夠建立功勳對不對?可是現在自由行星同盟已經滅亡,楊威利也死了,從此之後宇宙間就不再有點戰爭。如果我們就此袖手旁觀的話,那麼在這個和平的時代裡,我們就不可能再建立任何功勳,當然也不可能再繼續飛黃騰達了,是不是這樣子?」

「或、或許是這樣也說不定。」

「所以,我們一定要再繼續建立輝煌的功勳,就算必須要耍點小手段也在所不惜。怎麼樣,還不明白嗎?」格利魯帕爾茲用笑臉迎向僚友。透過他這種虛偽的笑臉而認識到僚友骨子裡的野心時,克納普斯坦不禁因為一股無意識的戰慄而背脊萎縮。

「也、也就是,暫時先讓羅嚴塔爾把你看成自己人,最後的打算卻是要出賣他嘍?」

「出賣?你能不能注意一下你的用辭呢?克納普斯坦。我們畢竟是萊因哈特皇帝陛下的臣民,只不過是碰巧被編在羅嚴塔爾元帥的麾下,到底應該以對什麼人的忠誠心為優先呢,這應該再明白不過了,不是嗎?」克納普斯坦嘟噥了起來,格利魯帕爾茲的說法是沒有錯,不過既是如此的話,為什麼不一開始就釐清自己的立場,高聲指出羅嚴塔爾的不對,歸投皇帝的麾下呢?否則不應變成現在反叛皇帝,將來又出賣羅嚴塔爾,這樣做不是只會讓自己犯下雙重背信嗎?格利魯帕爾茲是想要利用羅嚴塔爾的背叛,作為自己飛黃騰達的手段,可是情況要是沒有如他想像的那樣順利呢?……想著想著,克納普斯坦結果還是變成與僚友持相同的主張。暫且似乎好像也沒有什麼其他選擇的餘地。

※       ※       ※

另一方面,新領土總督府的民事長官優利烏斯·艾爾斯亥碼,拒絕對總督宣誓忠誠。儘管他已經因為恐懼而臉色發白,而且冷汗直流濡濕了他的衣領,他仍然以顫抖的聲音,說明他不支持背叛皇帝的行為。儘管他被羅嚴塔爾的威脅,以及他那金銀妖瞳所散發出來的目光所壓倒,但是最後還是沒有屈服。

「……而且以我私人的立場而言,總督閣下對於我義兄克涅利斯·魯茲的死必須要負起責任。在這一點還沒有獲得法律上以及道義上的解決時,絕無法接受閣下為已方的事實。」羅嚴塔爾只是稍微地扭曲他的嘴角,但是一直保持著沉默,不久之後,在他終於擠出來的聲音當中,有著接近是沉痛的口吻。

「你以公務員的立場發表的意見雖陳腐而平凡,不過在私人立場的主張,卻有著勇氣與正義。如果你不能協助我的話,那麼這件事就到此算了。只要你走出官舍,而且不對我有任何敵對行為,那麼你和你的家族就可確保安全。」羅嚴塔爾當場寫了一張簡函,交予艾爾斯亥瑪帶在身上,並且讓他毫髮無傷地回到家中。那封簡函的抬頭是給渥佛根·米達麥亞的,羅嚴塔爾在當中載明艾爾斯亥瑪對於皇帝的忠誠心絕對沒有懷疑的餘地,並且要求米達麥亞多予關照,以免他在將來遭受皇帝的斥責或處斷。羅嚴塔爾對於艾爾斯亥瑪的寬容,證明他的精神當中,的確有著高潔的情操,但是另外,還是有著為了生存和發展,所必須預先採取的對策。

「不管最後是敗給皇帝也好,是被皇帝給消滅也好,至少必須要是在竭盡全力以後。」羅嚴塔爾的黑色右眼無聲地咕噥著,但是他那只藍色的左眼,馬上就反對了。

「既然要作戰就應該要期望勝利。一開始就想著要失敗,這怎麼行呢?難道你所希望的是敗北和滅亡嗎?」沒有回答。這名有著黑色右眼與藍色左眼的人,從牆壁上懸持的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身影,理所當然地,在鏡子上所映照出來的,右邊眼睛是黑色的,而左邊眼睛則是藍色的。

「真是不可救藥哪!連我自己……」羅嚴塔爾在嘴裡面低聲地說著,不過還好沒有給我聽見,至少這一點應該是要值得感謝的。

在眼前這種情況下,當然不可能發佈什麼宣戰公告。不過正因為沒有明確的出發點,所以帝國本土與新領土之間的敵意與緊張的水位愈漲愈高。奧貝斯坦元帥在軍務省,米達麥亞元帥則在宇宙艦隊司令部,儘管兩人的心理與表情各不相同,不過卻都已經準備好出動的態勢。在大本營,有兩個人再度相見了。萊因哈特從「影之城」周邊宙區回到費沙,走進大本營辦公室的時候,發現有一個人影正佇立在胡桃木厚重質地的辦公桌旁。年輕的皇帝絲毫未加思索地,自然地喊了出來:「瑪林道夫伯爵小姐……」

「陛下,恭迎陛下回都,陛下安然無恙,臣感到無限的欣喜。」希爾德也就是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說話的口吻絲毫未見紊亂,然而聲音當中充滿著柔和的情感,萊因哈特的感受力或許有所感應,但是卻因為表達能力的遲緩,只是簡單地說聲「嗯,讓你擔心了。」

「……魯茲死了。」萊因哈特一面說著毫無情趣的話,一面對希爾德指著沙發,示意她坐下之後,自己也坐了起來。

「到此為止,已經有多少人為了朕的緣故而犧牲了呢?三年前,朕以為再也沒有任何人的死去,會讓朕覺得痛切惋惜的了,可是今年一年當中,已經有海倫法特、舒坦梅茲、魯茲三個人相繼死去了。上天用這樣的方法來懲罰朕的愚昧,難道不覺得太重了嗎?」

「各位元帥大人,不是命運用來懲罰陛下的道具,而且死去的元帥在回天的時候,心中對陛下一定沒有任何怨尤。請陛下不要再如此自責。」

「我想我明白了……」萊因哈特一面低聲地自語著,然後像是察覺到自己太過粗心大意似地,忽然有些唐突地問道:「伯爵小姐,你還好嗎?」

「是的,陛下,托陛下鴻福。」這樣的回答聽起來或許讓人覺得有些莫明奇妙也說不定,不過萊因哈特倒像是獲救了似地點點頭。在年紀上,希爾德雖然比萊因哈特小一歲,不過有時候在態度上卻像是一個「恭謹的長者」。在萊因哈特的精神領域當中,沒有所謂高貴與卑劣的差距,卻有兩種心靈上的角色,一面像個十足的、現實的實務家,另外一面則是個充滿夢想、單純,只能注視正面,而且容易受傷的少年。這兩種角色時而互相融合,時而分離,但是卻一直並存在萊因哈特的心中,這是一個事實,所以當後者的特質特別明顯突出的時候,希爾德在應對上不得不特別地小心謹慎。

如果說萊因哈特的誕生和存在是歷史上的一個奇跡,那麼希爾德也同樣是個奇跡似地存在吧。萊因哈特出生在一個空有貴族之名的貧窮家庭,而希爾德則生在一個與門閥主流扯不上關係的伯爵家族。就這一點看來,毋寧說希爾德的存在,更可以說是閉鎖的溫室世界中的一個異端。三年前,利普休達特戰役當中,門閥貴族與立典拉德聯合與羅嚴克拉姆的核心勢力之間,正如火如荼地展開爭鬥的時候,為了避免瑪林道夫伯爵家也被捲入其中,希爾德作了一個政治上的選擇,加入了萊因哈特的陣營。正因為這個選擇,是極為卓越的政治性、戰略性的判斷力兩者融合之後所得出的結果,所以給了萊因哈特一個知性上的巨大衝擊,並使得希爾德因此而得到帝國宰相秘官的地位。

希爾德並非以姿色迷惑這位年輕的霸者。儘管她的確是一位美貌的伯爵千金,但是這與姿色或美麗並非同一種資質。而且萊因哈特是一個對姿色的感受極為冷淡,或者可以說根本是個遲鈍的人,如果希爾德企圖以她的姿色來攻佔萊因哈特的心,那麼她一開始就毫無成功的可能。希爾德其實也未曾有過這樣的念頭,她之所以能夠擁有與萊因哈特同一頻率的精神頻道,並不是全然因為她一個人的功勞。萊因哈特如果僅從她的外表來衡量她的智慧人格的話,很可能會一口斷定她是一個「故作聰明的傲慢女子」,然後就把她從自己的精神世界裡排除掉了吧。如果真是如此的話,恐怕萊因哈特早已在巴米利恩會戰的時候失去了未來,而且全人類歷史的發展也截然不同。

「羅嚴塔爾送來一封以帝國政府為抬頭的通訊文,這件事伯爵小姐你知道嗎?」

「是的!」萊因哈特所提到的是他返國的前後,羅嚴塔爾送來費沙的一封通訊文,收信人的名稱是帝國政府而不是皇帝,從這一點便足以顯現出發信人的心情有著極不單純的一面。萊因哈特對這一點或許覺得不悅,但是讓他更覺得不高興的一定是通訊文的內容,當中提到「軍務尚書奧貝斯坦與內務省次長朗古兩人,壟斷國政,漠視皇帝的存在,逕自進行肅清。我羅嚴塔爾元帥無法坐視,如果因情勢之所需,將以實力來排除他們二人之專橫」。另外希爾德認為,這封通訊文更讓萊因哈特覺得受刺激的,一定是文中有「乘著皇帝因臥病衰弱之際……」這樣的一句話,令人感覺他彷彿就是在向皇帝挑釁。

「朕什麼時候允許過奧貝斯坦或者朗古這一班人壟斷政治?如果真像羅嚴塔爾所說的,那麼哪有讓他當上新領土總督的道理?為了要讓他的叛逆名正言順,難道就非得要把朕貶低到這種程度嗎?」萊因哈特一向就是個厭惡服從他人、受他人支配的人,因為矜持而受到傷害所產生的憤怒,不但強烈、深刻,而且是理所當然的。況且,羅嚴塔爾在通訊文中堅決地指稱皇帝「因病而衰弱」,無疑是一道強風吹進年輕皇帝熾烈的火焰當中。

另一方面,羅嚴塔爾也有他必須如此主張的理由。因為皇帝本身在政治上既然沒有什麼失策之處,那麼以「君側的奸臣」作為彈劾的重點,必然是一個叛逆者理所當然的說法。朝廷重臣對於奧貝斯坦的反感固然挽雜著些許敬畏,但是對於朗古就不是這麼回事了。所以羅嚴塔爾提出排除他們二人的主張,以便獲得其他朝廷重臣某種程度的共鳴,這無論是在政治上、或者在戰略上都是必然的。而且,羅嚴塔爾對於奧貝斯坦和朗古的反感,是早已存在的事實。不過希爾德並不認為在他們二人遭到處決的時候,羅嚴塔爾會因此而停止這場即將發生的紛亂,因為到頭來,羅嚴塔爾所希望的應該是一個奧貝斯坦所擁有的,甚且是在奧貝斯坦之上的地位。

不過話說回來,像朗古這種佞臣型的,或者是酷吏型的人物存在,應該是專制國家當中一個無可避免的缺點吧?在過去歷史上,就算是一個被後世稱頌為賢主或明君的人物,有時恐怕也得要允許佞臣或者酷吏的擅權。不過正因為這種佞臣或酷吏對君主來說,並不是什麼值得要留意警惕的人物,所以往往應君主的漠視和放任之中,逐漸坐大成為其他臣下的威脅。朝廷重臣對於朗古這種人的反感,可能會讓他們反過來同情或者認同羅嚴塔爾的反叛。希爾德無論如何一定要讓萊因哈特理解到這一點。

萊因哈特此時的眼神,就像是兩顆蒼冰色的太陽正在眼底裡沸滾著。希爾德悄悄地看著他,然後張開她那絲毫不比萊因哈特遜色的美麗嘴唇說道:「請陛下恕臣直言。姑且不論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閣下的風評如何,但是朗古內務次長不管是對於國家或者對於陛下您,都是罪大於功。他的所作所為以及為人已經招致許多人的反感,這一點陛下是否也有所知?」

年輕俊美的皇帝好像已經稍微息怒了似地,用他的手指尖揉著俊挺的下巴,沉思地說道:「……這一點不用伯爵小姐來告訴朕,朕當然知道朗古那種人是十足的小人,但是,一隻老鼠固然會糟蹋了倉庫的糧食,但是為害畢竟有限,如果說連這種鼠輩的棲息都不能允許的話,那麼銀河帝國也未免太狹隘了,不是嗎?」這些話未必是萊因哈特內心真正的想法。但是萊因哈特本身雖然廉潔,但是卻也有他身為君主的複雜意識。自古以來,「君主為了調和清濁,亦應有包容小人之度量。」是一個有力的君主論,深知此理論的萊因哈特,在朗古既沒有犯下刑法或大不敬的情況下,沒有理由來革他的職。而且,不管怎麼說,萊因哈特也始終未曾把朗古這種人物放在眼裡。畢竟金髮的霸主在欣賞冬日薔薇之們,沒有道理會把視線轉向爬在花朵上的害蟲。而且朗古本身也知道一旦招致皇帝的不悅的話,一定會遭到處決的下場,所以在萊因哈特面前永遠是卑躬屈膝、畢恭畢敬。而且在職務上也勤奮地力求表現,以迎合皇帝的心意,這是因為朗古在本質上就是一個佞臣的緣故。而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就算會違拗皇帝的心意,仍然會以近乎冷漠的方式,從正面提出他的主張。基本上兩個人的作法是完全不一樣的。

其實希爾德此時內心真正的想法,是想要建議皇帝連奧貝斯坦一起撤職。但是正因為她知道奧貝斯坦與朗古之間的差異,所以不能用與萊因哈特之間特別的關係,要求連著奧貝斯坦一起治罪。

「無論是現職的賢能官員,或者在野的人才,能夠取代朗古次長的大有人在。如果能夠將他撤職查辦的話,那麼暫時,羅嚴塔爾元帥舉兵的借口就少了一個,而且提督們也會欣然接受吧。」

「但是,朗古並沒有任何罪行,怎麼能夠因為他受眾人討厭就將他治罪。」

「不,陛下,他的罪狀確鑿,這份報告書能否請陛下過目。」希爾德向皇帝呈遞出一份報告書,那是憲兵總監克斯拉一級上將接受魯茲提督生前的委託,進行調查後所製作的。主要的內容是提到前費沙代理總督尼可拉斯·博爾德克,因被指稱參與炸死工部尚書席爾瓦貝爾西的陰謀,而被捕下獄,最後橫死在獄中的這整件事,其實是朗古所設計的冤獄事件。

「這份報告書是在伯爵小姐你的指示下完成的嗎?」

「不是,這份報告書是過世的魯茲元帥生前,因見朗古次長橫行猖獗,唯恐將有害於國家,故委託克斯拉一級上將進行調查後所完成。」

「魯茲……原來如此。」像是陽光被雲層遮掩似地,萊因哈特那蒼冰色的眼眸顯得有些黯淡,不過視線仍落在報告書,年輕的皇帝開始閱讀起來了。在一面讀下去的時候,萊因哈特的臉頰,像是夕陽映照在潔白無瑕的雪地上似地,呈現一片紅霞。閱讀整份報告書並不需要太長的時間,萊因哈特看完最後一個字之後,不禁歎了長長的一口氣,一陣幽率的短短沉默之後,萊因哈特自言自語地獨白著。

「……魯茲原來一直都沒有拋棄朕哪,甚且還豁出他自己的性命來解救朕。」萊因哈特白晰的手指,從下巴移動到眉頭之間。他的手指微微地顫動著,將他內心的悸動無言地表現出來。

「朕太愚蠢了,為了維護小人的權利,竟然讓賢能的忠臣,陷在一片不滿和不安之中。」希爾德看著萊因哈特那珠玉似的牙齒正用力地咬著他那端麗的嘴唇。

「對羅嚴塔爾來說,或許已經太遲了,但是就算從現在開始,也要採取適當的處置,好讓魯茲的忠誠不至於白費,這樣子好嗎?伯爵小姐。」希爾德從沙發上站起來,向皇帝一鞠躬。此時的她並非全然不希望萊因哈特能夠給予自己一個接吻或者擁抱,但是也覺得萊因哈特表明他對於自己的信賴感,比起接吻或擁抱更來得讓她欣喜。

走出萊因哈特的辦公室之後,希爾德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嘔吐感,從腹部急遽地竄升上來,壓迫著她的胸部,希爾德原先按著自己的胸口,接著卻不得不一面掩住自己的嘴巴,飛快地衝向化妝室。來往的幾名士兵,一面向她敬禮,卻也不禁以奇異的眼神望著她。希爾德對著白色的陶瓷洗臉盆一陣嘔吐之後,打開水龍頭讓水將嘔吐物沖走,然後用漱口杯含口水將嘴巴內部漱乾淨。待身體上的狀況恢復正常之後,精神上的動搖卻從此刻開始了。

「難道,就因為那一個晚上……不過,除此之外,再也想不起其他的可能性了。」希爾德又回想到從上個月開始,自己的生理狀況已經產生了一些變化,從那一晚到現在,已經過了兩個月,如果說剛才的嘔吐是懷孕的第一次害喜,就時間上來講,也不算是太早。希爾德也想到過是不是因為食物中毒才引起嘔吐,但是自己在還沒見到萊因哈特之前,一直都處在不安與期待的情緒之中,這一天的早上根本只喝了一點牛奶。不過就算不是這樣,希爾德憑著她的理性,一一地否定了其它逃避性的想法。希爾德此時真是不知所措,自己即將成為母親,而萊因哈特即將成為父親,這些都還在她想像力的地平線之外。但是此時的她,已經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懷孕的事,此時絕不能告訴萊因哈特。希爾德走出化妝室的時候,已經調整好身體的狀態,並控制著自己的呼吸、表情和步伐,然後外表平靜地走向自己擔任皇帝幕僚總監所擁有的那間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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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因哈特與希爾德重逢的另一方,是一場傷心的離別。艾芳瑟琳·米達麥亞雖然不想把這次離別看成是永遠的分離,但是兩人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分處兩地一年之後,僅重逢兩個月的時間,卻又必須要與自己丈夫分開。

「往後會有一陣子不能回家唷!」當丈夫的人這種像是在說對不起的聲音,在米達麥亞家已經不是什麼罕有的事情了。艾芳瑟琳·米達麥亞的丈夫是一位軍人,而且又是指揮大軍之人,像這種幾百光年甚至幾千光年的征旅,對他們來說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了。

但是,這一次的情況卻是特別的多,她無法對著丈夫若無其事地說「安心地去吧」,在這個她剛剛適應的新居起居室,她對著丈夫說:「渥佛,我敬愛羅嚴塔爾元帥,是因為他是你親密的朋友。不過,如果他一旦變成了你的敵人,那麼我也可以毫無條件憎惡他。」如果再多說的話,只怕澎湃的感情會妨礙她的表達。

渥佛根·米達麥亞感覺到妻子溫暖纖細的手,正輕輕地扶住自己的兩邊臉頰。灰色的眼眸和紫羅蘭的眼眸當中,互相映照著彼此的臉龐,而其中一方更是明顯地極力忍住眼眶中的淚水。

「你一定要平安的歸來,到時候我一定會每天幫你做你最欣賞的、最喜歡吃的肉骨湯乾酪火鍋。」

「吃得太胖那可傷腦筋呀,一個星期一次就好了。」一點沒有肥胖的徵兆,而且全身硬挺堅實的青年元帥,說著拙劣的笑話,想要博妻一笑,但是卻說不上成功。他把妻子的手從自己的臉頰上拿下來,然後深情地吻著妻子,技術明顯地要比已故的楊威利好得多了。

「你不要這麼擔心嘛,艾芳。」想到妻子或許有足夠的理由來憎恨羅嚴塔爾也說不定,所以米達麥亞用力地抱住妻子那從少女時代起,絲毫未曾變形的身軀。

「第一點,是不是一定會打起來還未可知,而且陛下已經逮捕了朗古內務次長,羅嚴塔爾的氣或許因此就消了也是有可能的啊!」愛情當中,有時候虛偽似乎是不可或缺的,不過接下來的卻絕對真實。

「所以呢,如果你為我祈禱的話,希望你祈禱這一次能夠不戰而終,一定要這樣告訴天神唷,艾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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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國歷零零二年十一月十四日。

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所指揮的帝國軍宇宙艦隊的艦艇,已經佈滿了「影之城」周邊的宙域,共有艦艇四萬二千七百七十艘,將兵四百六十萬八千九百名。在他所指揮下的一級上將,有畢典菲爾特與瓦列兩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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