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  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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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鳴動

這一年的九月一日,海尼森行星上發生了一樁事件,歷史上稱為「九月一日事件」或者「古恩·基姆·霍爾廣場事件」。

萊因哈特皇帝儘管在私生活方面暴露出其未成熟之處,但卻絲毫不影響他施政的公正和清新,現在的他仍然沒有改變,正由一位偉大的征服者朝向成為一位偉大統治者的方向邁進。身為政府人物的萊因哈特,的確在政治的建設上充分發揮了他的才華。與新帝國的新首都費沙之間,相距五千光年的行星海尼森,正由萊因哈特皇帝的全權代理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總督開始執政。

「新領土總督府」並非是恆久設置的機關,遲早都要和舊帝國領土一樣,納入內務省的管轄,確定為地方政府,而且政治與軍事兩權將採取分離制。到那個時候,人類社會的統合就應該完全成立了。

「新領土總督府的權力與權限,在帝國的行政體系當中,顯得過於龐大,幾乎有些失去均衡。將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安置在這個位置上,等於將他潛在的野心給突顯出來,在應該和平的土壤裡埋下爭亂的種子,這不能不說是皇帝的重大失敗。」後世的歷史學家中,有人如是地斷言,但當時對於奧斯卡·馮·羅嚴塔爾是否一位有能力且強力的行政官這件事,並沒有任何人抱持著懷疑的心態。他掌握著「新領土治安軍」這支人數達五百二十二萬六千四百名的軍隊的指揮權,有了這樣的武力作為後盾,他絕對可以有恃無恐地施行鐵腕的行政措施,但他的施政卻一直相當柔軟且富有彈性。此處即有一個例子,可以證明羅嚴塔爾的行政觸覺的確是非凡的,那就是他以極為徹底根本的形式,將過去自由行星同盟統治底下一直積存著的不公平全部予以糾正。彈劾舊權力體制下之神聖領域的腐敗,對新體制而言是宣傳自我正義的絕好題材。過去一些經常受到反政府勢力與新聞界猛力批評,但是卻一直未受到當先制裁的特權政治家、軍需產業經營者,共六百名左右,被總督府給一網打盡了。

如果以極端的觀點來看,這些處置僅是以儆傚尤。但是,羅嚴塔爾很清楚地知道,此時他所需要採取的手段,不是慢工出細活,而是快刀斬亂麻。因此,這些嫌疑犯過去在民主共和體制下,以司法搜查為前提,將物證湮沒、採取法律武裝或收買證人這些手段,此時全部都失去了作用。總督府憑藉著強權取締不法的時候,根本不需要在意什麼民主程序。僅憑著總督親自簽署的一紙搜捕狀,即可強行展開搜查與拘捕,而且結果全部都是成功的。嘲弄民主共和政治的罪犯們所犯下的罪,卻因專制政治的手法而受到制裁,這真是一個諷刺的結果。羅嚴塔爾刻意將民主共和政治所不可避免的一個缺點「決定緩慢」,暴露在市怕眼前,並精心佈局,讓市民從實際效果上,來認可帝國的支配。這一切的措施到此為止,看來幾乎是完全成功了。

然後在九月一日那一天。

自由行星同盟的政府以及軍隊雖然都已經解體了,但是相關人員和後備軍人在這一天集結起來,舉行自主性的聯合慰靈追悼會。羅嚴塔爾僅給予集會的許可,本身則沒有出席,也沒有致任何的祝詞,因為他的個性一向討厭假惺惺地裝模作樣。就連特留尼西特也沒有出席。超過二十萬名的參加者,幾乎都是默默無名的人們,一名下級將領主持追悼會並致辭。

如果集會的事態能夠按照這個會場的負責人,也就是總督府民事總長艾爾斯亥瑪的原定計劃,那麼這個集會應該是以一個和平的佘典來閉幕的。但是有些人卻不這麼希望。

光以二十萬名群眾這個數字而言,就足以形成一股對抗秩序與整頓的勢力了。羅嚴塔爾過去可以完美無瑕地指統御以一百萬名為單位的將兵,但是控制群眾則又是完全不同的問題。查閱總監貝根格倫上將,在總督的授意之下,派出二萬名武裝士兵,配置在會場的周圍擔任警備。事實上,總督本人和查閱總監,都感覺到自己這樣的處置太題大做,但出動到現場去的士兵們,卻不見得是這樣想。

「每隔一秒鐘,就感覺到群眾的敵意逐漸地升高。我們最初的陣形是散開的,可是卻開始逐漸地集中到一個地方。」後來如此證言的士兵並不只有一個人。當時追悼儀式就在他們的不安中進行著,不久水後,呼聲從四處升起。

「楊提督萬歲!民主主義萬歲!自由永存!」這種呼聲當中,含有過多的情緒成分,如果讓生前的楊聽見的話,大概就閉著嘴,對尤里安·敏茲聳聳肩吧。但是在狂熱的群眾當中,能夠像楊這樣堅持理性的人,畢竟是少數中的少數。二十萬的狂熱融合起來,便逐漸形成巨大的感情波濤,歌聲隨之響起,那是自由行星同盟的國歌。

「……朋友啊、總有一天,讓我們打倒壓迫者,在解放後的行星領土上,高高豎起自由之旗……」自由行星同盟的國歌,原本是為了要抵抗高登巴姆王朝的專制政治,所作詞譜曲而成的反抗歌曲。再沒有其他的歌曲,可以像這樣把人們精神的情緒高漲,提升到狂熱境界的了。

「從專制政治黑暗的另一方,讓我們用手把自由的黎明喚進來吧……」群眾的狂熱與陶醉愈來愈激動,帝國軍的士兵們,環繞在他們的外側,不知所措地互相對望著。對他們來說,他們也有令他們產生狂熱與陶醉的歡呼聲,那就是「皇帝萬歲」!他們本身在狂熱至極甚至流下眼淚的時候,同樣也是不自覺的,但是眼睜睜看著群眾的力量,毫無理性地流向某個固定的方向,那種洶湧沸騰的樣子,對於身在群眾之外的人們來說,那是副令人感覺不舒服而且壓迫感的情景。

「楊提督萬歲!民主主義萬歲!打倒壓迫者!」原本小不的呼聲,此時呈幾何級數地增幅,在大氣的籠罩之下,不斷引起迴響。帝國軍的士兵們儘管一邊高呼著肅靜,但也畏縮地互相看著彼此的臉,不知不覺地逐漸往後退。根據記載,第一個石頭是在十四點零六分擲出來的。接著在零七分,投擲的石頭像是流星群似地落在帝國軍士兵的頭上。

「滾出去!帝國軍的走狗!」

「你們這些侵略者,滾回你們自己的老家去吧!」自從帝國軍直接對同盟統治支配之後,人民的敵意還未曾如此明顯地表露出來。市民們應該早已放棄反抗,接受強者的支配了。但是在表層的薄冰底下,有一道熱流在竄動著,這道熱流現在更融化了薄冰,企圖讓站在冰上的帝國軍跌進水中溺斃。

「鎮壓開始!」軍官們發出命令,士兵跟著執行的時候,混亂的狀態已經變得難以收拾了。經過武裝訓練的士兵,在一次同時被五、六個市民——帝國軍稱之為暴徒——包圍過來的時候,還是無法應付。就算用槍托毆倒了其中一人,另一個便從後面用手指插進士兵的兩眼。

十四時二十分,使人無力癱瘓的瓦斯和警棍的使用已經被許可了,但這不過是對當時發生之事實的追認而已。總督府好不容易一直勉強地克制槍枝的使用,但這個禁令在十四點二十四分的時候被打破了。槍枝的火光一閃,殺死了兩名市民,卻引爆出一百人的憤怒。

「暴徒當時企圖奪取士兵的槍枝,使得士兵的性命產生危險,故不得不允許士兵開槍,此為當時正當的防衛處置。」帝國軍的正式記錄是這樣敘述的,這對當時整個局面中的一部分情形而言,的確是個事實,但是在其他方面,則還有另外的事實存在。因為帝國軍當時是受到群眾狂熱的直接衝擊,被一種歇斯底里的危機感所攫住,而對著手無寸鐵的市民開槍。於是慘叫聲響起了,變成一道逆向的風暴。在穿過壓倒性的怒吼當中,招來了反向性的恐怖與被這種恐怖所刺激而產生的憤怒。暴動擴大了。

十五時十九分,整個事件形式上地結束了,留下四千八百四十具市民的屍體,受輕重傷的人超過五萬名,其中的大部分遭到逮捕拘禁,而帝國軍方面也有一百一十八名死者,整個事件的死傷極為慘重。

※       ※       ※

「我這些部下可真是了不起哪!竟然有辦法對手無寸鐵的民眾開槍,沒有勇氣和俠義心的,還真是做不出來呢!」

羅嚴塔爾的尖酸諷刺,對部下來說,或許太過於嚴苛了。但他到此為止所花在統治上的努力,此時都已經成了泡沫,以他的立場來說,忍不住還是要罵一聲的。

「不管怎麼說,是不是有人在背後煽動民眾,才導致這種結果的?」蓄意引發古恩·基姆·霍爾廣場暴動的人,或許並不是企圖要顛覆帝國,而是要讓羅嚴塔爾總督的權威跌落吧?羅嚴塔爾犀利的頭腦立刻想到了這個可能性。這雖然是極不愉快的體認,但是卻不能將自己的眼睛故意岔開來。羅嚴塔爾自身,怎麼也難以想像,自己會是那種不會塑出敵人的個性。儘管集會最後的結果是被人煽動而產生的,但是完全沒有不滿與憤怒的地方,是不會有暴動或騷亂的。不管萊因哈特再怎麼偉大,羅嚴塔爾再怎麼有能力,在舊同盟市民的眼中,他們仍舊是侵略者,這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市民們在古恩·基姆·霍爾廣場上,所拋給帝國的那些怒罵聲,雖然失禮,但卻不做作。

「什麼侵略者的德政,終究不過是一種的樣子。不過無論如何,到底這件事要怎麼去收拾呢……」事後處理的繁雜,令羅嚴塔爾感到不勝厭煩,在這個時候來了一則報告,說是在那些逮捕的群眾中,西德尼·席特列元帥也在裡頭。

「西德尼·席特列元帥?」羅嚴塔爾微微地皺起眉頭。這個名字,刻在他的記憶中,那是一位六十歲左右的黑人,大約在三、四年前,還在自由行星同盟軍的首腦階層。他曾經擔任宇宙艦隊總司令官和統合作戰本部部長,後來因為亞姆立札會戰失敗,他為表示負責而退役了。其實席特列本身當時是反對同盟軍遠征的,但他因身居軍部制服組的首座,故還是無法規避責任。

在羅嚴塔爾的指示之下,席特列元帥被人帶進總督的辦公室裡來。這位身高將近有二公尺的黑人提督,渾身髒污,衣服被扯破,臉上更有乾涸的血跡緊緊地附著著,但他的態度和他魁梧的身軀一樣地堅挺,他正面迎向金銀妖瞳的雙眼所散發出來的光芒。

「席特列元帥,這個集會是因為在你的主導下,而招至這個悲劇結果的嗎?」這位魁梧的黑人提督,在羅嚴塔爾的質詢下,毫無畏懼之色。

「我只不過是一名單純的參與者。如果說參與本身就是有罪的話,那麼我只得甘受此罪名。」

「你覺悟到這一點很好,那麼我還想再請教你,促使今日這種悲劇場面發生的人是誰,你知道嗎?」

「不知道,就算我知道,我也沒理由要告訴你。」這真是缺乏獨創性的回答,羅嚴塔爾心裡如此地想著,不過他並不覺得特別失望,因為對方的回答如果相反的話,那才會真正教他感到苦澀的失望吧!

「那麼,就我們的立場而言,我們也沒有理由釋放你哪……」

「如果你們釋放我的話,那麼我會自己主導下一次的運動,來抗議你們的非法統治。唯一令我遺憾的,是我們自己已被大勢給流放了。」

「我對你的勇氣表示敬意。不過我身為皇帝的代理人,自然得要遵守皇帝所制定的法律,維護秩序。所以我必須要再次拘捕你。」

「你是應該要這麼做的,因為你有你們所謂的正義與道德,我對你個人不會有任何怨恨。」這位從前的同盟軍總司令官,轉過他寬大的身子,讓人給帶下去了。此時他給人的印象並不是昂然,卻令人感到他已經看開了一切了,很難再去違背他的意志。羅嚴塔爾一直目送著他,當視線被門給擋住的時候,總督對他的心腹手下問:「貝根格倫,你認為區區一個人的死,能夠叫數億人覺醒嗎?」

「或許真的有也說不定。不過,直接面對這種事情是我們極力想要迴避的事。」羅嚴塔爾將他的視線固定在門板上,對著查閱總監的回答點點頭表示同意。

「你說的沒錯。如果他們真的發起起義的話,那麼我們勢必要用武力來加以鎮壓。不過身為一個軍人,能夠和偉大的敵將作戰是軍人的榮譽,但是鎮壓民眾卻只是鼠輩一般的工作,真是太令人洩氣了!」貝根格倫不意地從側面凝視著上司的臉孔。從這個角度,貝根格倫只能看到這位著名的金銀妖瞳那雙深沉的黑色右眼。

羅嚴塔爾的精神領域當中,或許有某種與主君萊因哈特皇帝有著微妙差異的潛在要素,使他無意識中抗拒安住在和平與榮華當中吧。在九月一日事件發生之前,他的巧妙統治的確是成功了,但是羅嚴塔爾看起來一點都沒有因此而滿足的樣子。

「楊威利元帥,你在戰鬥的途中倒下去了,這或許是一種幸福吧。和平時代中的軍人,只不過是讓人用鎖鏈給綁起來的看門狗,在怠惰與無為的日子當中,讓自己逐漸地腐敗下去,不是嗎?」這樣的想法,甚至也曾經掠過他的胸中。

其實,在他的敵手楊威利的語錄裡,有下面這樣的一段話:「唯有能夠忍耐和平之無為的人,才能夠成為最終的勝利者。」姑且不論這種斷定是否正確,但是羅嚴塔爾本人也自覺到自己一點都無法忍受和平之無為。關於這一點,恐怕羅嚴塔爾的死對頭,也就是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早已敏銳地洞察到了。

「羅嚴塔爾元帥是一頭猛獸,不是一個可以安住在籠中,乖乖地啼著和平之歌來度過一生的男人。」據說軍務尚書曾經有過這樣的評語。不過,關於「猛獸」以下的那些話,還有其他的說法。這個與羅嚴塔爾有關的評語,透過某個管道傳到了他的耳中。不過在現在這個時間點上,人們並不明白他對這個評語究竟有什麼樣的反應。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元帥,在帝國軍的諸位將帥當中,是個人生活最為豪華的一個,而他也是最配得上這種豪華生活的人。在藝術方面的洗練度或許稍有些及不上耶爾涅斯特·梅克林格,但是卻沒有任何人,像他一樣有著一股渾然天生的富貴氣息。好比弗利茲·由謝夫·畢典菲爾特,給人的印象像是個終生過著軍旅生活的青年軍官,很難令人聯想到羅嚴塔爾和畢典菲爾特竟會是同僚。當然,畢典菲爾特不想要過這種飛黃騰達的貴族生活,自然又成為另一種美德。

「貴族品味的羅嚴塔爾元帥。」有部分人給了羅嚴塔爾這樣的評價,不過這顯得有些缺乏公正。因為這名男子的生活方式,基本上並不是因為他的品味,而是自然而然地就如此生活著。研究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畢生生涯的人,發現到他的個人生活,與他的面貌外表、野心、才能和功績比較起來,其實相當樸實乏味的時候,都不免要感到驚訝。他們甚至說——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生活,才是真正具有王侯格調的。

他之所以能維持他豪華的生活水平,固然是因為繼承了他亡父的遺產,但羅嚴塔爾並沒有淪為有錢人家的平庸繼承人。他進入與他亡父遺產完全無關的軍官學校,成為軍人之後,不管環境多麼地酷烈,他都能夠悠然地睡臥其間,彷彿是睡在有絲帷的臥舖上,而且不管食物多麼粗糙,事務多麼繁重,他都能夠甘之如飴。因此,儘管他日常過著豪華的生活,卻也沒有招惹士兵的反感。另外還有一則關於他的傳說。據說他在軍官學校就學的時候,曾經讀到在古代地球上,某個帝國興亡的歷史,其中說到有名重臣對皇帝揭起反叛的旗幟,皇帝問他,你對朕難道有什麼不滿嗎?他回答皇帝道,沒有任何不滿,我只是想自己當皇帝而已。讀到這裡的時候,這名有著金銀妖瞳的年輕人自言自語地說道,「再也沒有比這個更正當的理由了」。不過傳說終歸是傳說,新帝國歷零零二年以前,這則傳說並未曾流傳過。就算是事實,當時羅嚴塔爾自言自語所說的話,也不曉得是傳到了誰的耳朵裡,所以這個傳說也不是那麼可信的。

萊因哈特本身雖然明顯地欠缺性慾,但是他並未強制臣下必須要禁慾。在戰場上,強暴婦女是嚴格禁止的,假使有人破壞這規定,將毫無容赦地被處以重刑,這種重視軍規的作法,是為了不破壞人民對軍隊的信賴。不過萊因哈特幾乎不干涉臣下的私生活,就這一點或許已經足以證明萊因哈特身為君主的寬闊胸襟了。羅嚴塔爾在私生活方面,是個備受非議的男子,譴責他的人從不曾消失,儘管那些人並不像內務省次長海德裡希·朗古那麼地心地惡劣。因為還是有許多人希望或者認為:新王朝的重臣個個都應該要品行端正。

有一天,米達麥亞來到皇帝的辦公室,突然不經意地被問到:「米達麥亞元帥,朕問你,羅嚴塔爾元帥的情人,有著什麼樣顏色的頭髮呢?」

年輕的主君突然提出這個奇怪的問題,令這位帝國軍的第一勇將一時不知所措。他一面倒轉記憶的頁次,然後模糊不清地回答說:「我想應該是黑髮沒錯吧,陛下!」

「答錯了,是明亮的紅色。看來他還是一如往昔地獨佔全帝國的花朵哪!」萊因哈特發出惡作劇成功的笑聲,並且以宇宙艦隊總司令官的表情變化為娛。因為他剛才接到羅嚴塔爾有關費沙迴廊戰力重新配置的報告,報告結束之後,統帥本部總長正要退出,萊因哈特身邊的待者艾密爾·齊列發現有一根頭髮,從統帥本部總長的肩膀上飄落下來。米達麥亞甚至比他的密友本人還要惶恐,不過萊因哈特只是把這件事當作是一時的笑話題材,並沒有斥責統帥本部總長個人私生活的意思。一則是因為萊因哈特對於他人男女之間的關係完全不關心,二則是他雖然在眾人之上,但仍尊重臣下每人個原有的個性。

「陰鬱消極的畢典菲爾特、沒有女人在身旁的羅嚴塔爾、饒舌愛說話的艾傑納、花心的米達麥亞、沒教養又粗野的梅克林格、盛氣凌人的繆拉,這些都不是原來的他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個性。如果羅嚴塔爾犯了法或者是欺騙對方的話就另當別論,否則總不能因為雙方的男女關係,而強迫其中一方坐上被告席吧!」萊因哈特說這些話的時候,確實是有身為一代明君,足以統御群臣的度量。如果是在一個漠視臣下的個性、凡事後分的君主之下,那麼像是畢典菲爾特這些人,都不可能榮獲高昇吧。萊因哈特在繼承羅嚴克拉姆家族的時候,也曾經因為受到失望、怒氣與他人的斥責,而用嚴厲懲罰來處置部下失敗的傾向,但是自從他至親的密友齊格飛·吉爾菲艾斯過世以後,他對於自己的度量狹小感到深切的悔悟,也就因為這種悔悟,才能夠讓他有今日的自我戒律。而且在現實方面,如果所有的失敗都要嚴厲懲罰的話,那麼被視為名將集團的銀河帝國軍,恐怕早已變成空殼了,因為包括萊因哈特本身在內,幾乎所有的將帥,都曾經吃過楊威利的敗仗。

不過,在戰術層次上,輸給「魔術師」楊威利的敗績,對於萊因哈特來說,決不僅僅是單方面的負數戰果。因為經由這些戰敗的經驗,正好給予萊因哈特絕好的試練機會,讓他鍛練身為一名用兵家的洗練,同時提升了這兩方面的層次。雖然楊像是奇跡似地,連續獲得戰術上的勝利,但是萊因哈特從最初的一開始,即對同盟採取戰略作戰,楊最後還是沒有能夠推翻萊因哈特所獲得的壓倒性戰略勝利。如果一個指揮官所統帥的兵力在一個艦隊以下,那麼先姑且不論。如果自己是身為全軍大元帥的話,那麼戰略比戰術還是重要得多,而戰爭的勝利遠比戰鬥的勝利更顯得貴重,萊因哈特那天才的頭腦,早對這一點有所認知,爾後也經由理論與經驗證實了他的想法。如果自由行星同盟軍部當中,沒有楊威利這一號人物的話,那麼萊因哈特的勝利就顯得太過於容易,而他也無法從其中學到些什麼吧。萊因哈特雖然表現得很漠然,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這種體認,所以楊過世時所帶給他的失落感,決不是若有若似無的。

「吉爾菲艾斯過世的時候,我還以為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再失去的了……」這位年輕霸主的低聲自語,雖然他本人也幾乎沒有察覺到,但其實卻與他的生命力精華有著密切的深刻關係。

萊因哈特對於羅嚴塔爾身為一個將領的氣度與才能,雖不若他對於楊威利那麼樣地推崇,卻也有著極高的評價。

「如果要就智與勇兩者之間的均衡,來作出一個評價的話,那麼綜觀敵方與我方,再也沒有任何人比得上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了吧!」耶爾涅斯特·梅克林格對他的僚友作了如此的評價。和羅嚴塔爾的智勇均衡比起來,楊威利顯得偏向於智,而渥佛根·米達麥亞則本質上就偏向於勇。萊因哈特皇帝雖然已經達到了人類身為一個戰略家的極限,但是就一個戰術家而言,他卻顯得偏好攻擊。巴米利恩會戰之所以會有戰術上的敗退,其中的一個原因,應該可說是由於他的防禦不夠徹底吧。而羅嚴塔爾到現階段為止,卻能夠免受此類諸多弊害之擾。

自九月一日事件之後,「新領土」的各處仍不斷地發生小規模的暴動和事故。有一天,軍事查閱總監貝根格倫向長官報告:「暴動當中半數,是別有意圖且具有組織性的。其餘半數則為偶發性乃至於倣傚性之行為。」

「民事長官對這些治安的混亂怎麼說?」

「他認識只要能夠確保交通及通訊系統,那麼局部地區性的暴動就不足為懼,他只請求這些系統能夠確保。」

「艾爾斯亥姆雖然是文官,不過卻是名沉穩的男子。軍方應該村滿足他這些小小的請求,至於細節方面就交給你了,由你去安排。」

「遵命。對了,總督閣下……」

「嗯?」

「我們收到這封以總督府為收信人的投書,請總督閣下一讀。」總督從貝根格倫手裡接過那封信,然後看過一次。

「哼,這個嘛……」羅嚴塔爾那對金銀妖瞳,此時閃耀著諷刺性的光彩。

※       ※       ※

一個小時以後,優布·特留尼西特被傳喚到總督的辦公室,從正面迎向不懷好意的總督所投射過來的視線,但是他並沒有作出惶恐的神色。其實羅嚴塔爾對於他從來沒有表示過好感。

羅嚴塔爾一語不發,把那封投書的信件扔到大理石的桌面上,以冷漠的眼神注視著特留尼西特開始閱讀那封信的表情,然後才對這個難得沉默的舊同盟元首說道:「你不認為這是一封很有趣的投書嗎?高等參事官。」

「不過有趣和事實並不見得是同一回事,實在是很可惜哪!總督閣下。」

「如果一百個有趣集合起來的話,大概就可以構成一個事實了。特別是有力量的人如果這麼希望的話,那麼根本也不須要什麼證據,而在你們所討厭,不,應該說是憎惡的專制政治下,更是如此哪!」這封投書的內容,主要是在告發特留尼西特。當中敘自九月一日事件之後,「新領土」上所發生各種險惡犯罪事件,都是特留尼西特為了恢復自己個人的權勢所精心策劃的,而且更有要加害總督的企圖。

「反過來說,在你們所信仰的民主共和體制當中,有個原則就是實現民眾所期望的事情。」

「所謂的民眾,其實是順著氣流飛升起來的風箏,表面上飛得高,其實並沒有實力。」

「你不應該這麼輕蔑民眾吧!過去把你捧上同盟元首的位置而且支持你的,不就是他們嗎?你把他們說得這麼差,會被人批評為忘恩負義的。」事實上,羅嚴塔爾對於特留尼西特與過去將他捧上權力高位的那些民眾是打從心裡的輕蔑。雖然說自由行星同盟的國父亞雷·海尼森,還有與他一起長征,共同經歷一萬光年苦難的那些共和主義信奉者,是絕對值得讚賞的,但是他們的子孫,卻只在這二百五十年的光陰中,將他們所創下的偉業一點一點地啃蝕掉,最後終於降伏在專制政治的城門之下,更有一部分的人息旗倒戈,只為了確保已身的安樂。而特留尼西特就是這一部分的人當中的一個,哪裡還能不知羞恥地批評民眾。不過羅嚴塔爾心裡這麼想著,卻又察覺到有異樣的不快感在心中蠢動著,因為他發覺特留尼西特嘴裡那些輕蔑民眾的話當中,竟有種奇妙的現實感。或許這名男子,從過去就一直是用這種輕蔑的態度,在對待支持他的民眾……

如果和有「王座革命家」之稱的萊因哈特比較起來,羅嚴塔爾在政治的權想力方面,確實稍微落實一些。以作為政治家而言,他是一個屬於實踐型的人物,決不會遺漏任何他所被賦予的課題,他的處理能力較創造力更來得卓越。羅嚴塔爾對於既是長官又是君主的萊因哈特,在政務、軍事上的表現是絕對地尊敬,但是對於萊因哈特私生活方面的缺點和脆弱,卻也絲毫沒有放過。

不過,萊因哈特的私生活雖然有許多的缺點,而且不成熟,但是他在作為一個政要人物時所表現出來的才幹、氣量和他所達成的功績,卻是不容否定的。羅嚴塔爾並不會因此而對皇帝有所批評,因為他的氣量不至於如此狹小,而處世態度也不會這麼不公平。

「不過,最終他還是讓人感到他是一個不甘處於在他人風頭之下的男子。」耶爾涅斯特·梅克林格在與羅嚴塔爾第一次會面之後,曾經說過這樣的評語,不過唯一一個站在羅嚴塔爾風頭之上的人就是萊因哈特,而羅嚴塔爾也一直接受這種從屬的立場。

在亂世當中,野心勃勃的君主與能力極強的臣下之間的關係,大多數就像是騎著單輪車要越過白刃,有著極高的危險性。萊因哈特與羅嚴塔爾之間的關係,或許最後也會成為這大多數的當中的一例,不過當然也會有例外的情形出現。後世的人們經常這麼說道,如果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一直到舊帝國歷四八八年之後還活著,而且仍然身居「帝國的第二把交椅」的話,那麼萊因哈特與羅嚴塔爾之間的緊張關係,可能就只是潛在但始終都不會爆發。或許至少他與軍務尚書奧貝斯坦之間的對立,可能就不會這麼樣尖銳了。但是不管再怎麼說,這些說法終究都只是假設。任何人唯一所無法否認的便是,吉爾菲艾斯在年紀還很輕的時候便過世了,在他生前的時候,不管是在下務軍事方面也好,在私生活方面也好,從不曾遭受過任何人的責難,如果他還活著的話,那麼就他本身和帝國的未來發展而言,其實有著非常豐富的可能性。

※       ※       ※

暫時將特留尼西特遣回之後,羅嚴塔爾又再一次傳喚查閱總監貝根格倫,給予他許多的指示,大多是有關於固守在伊謝爾倫要塞上的那批「楊威利軍」殘黨。雖然帝國軍方面並沒有任何部分的軍隊為了要搶功而有所妄動,但羅嚴塔爾之所以再一次對要塞提起注意,是因為在沒有任何命令之下,有艦艇企圖要侵入伊謝爾倫迴廊。另一方面,羅嚴塔爾當然也不可能像個老好人似地,允許伊謝爾倫迴廊方面的人、物資和情報流入完全自由化。對帝國軍來說,「封鎖並孤立楊威利的餘黨」是他們理所當然的基本戰略,雖然伊謝爾倫迴廊是個困難的攻擊場所,但是要封鎖它就沒有那麼困難。所以帝國軍首先得要切斷要塞所有的情報和對外界的交流,在心理上把共和主義者趕盡殺絕。因此,對於被困守在伊謝爾倫要塞上的尤里安·敏茲等這些「伊謝爾倫共和政府」指導階層的人而言,如何設法收集到質量兼具的情報,就成了他們要繼續生存下去的必要課題了。

肩負重責大任的尤里安·敏茲,每天都在繁忙之中,消化他所被賦予的工作。

尤里安每天一點一滴地整理著資料,期望將來有一天能夠寫下「楊威利傳」。楊生前沒有留下任何完整的著作就過世了,一生還不到三十五個年頭,而且都在忙碌與多變之中度過。如果他沒有遭此非命,而能夠享有與他巨大的功績成比例的生命,那麼或許可把他膨大的知性活動的成果,透過文字的方式予以一般化吧。但是這麼豐富的可能性,卻因為他的過世而被永遠地斷絕了。不過他還是留下了大量而片段的語錄,關於戰略方面、戰術方面、歷史方面、同時代的人物、政治和社會,然後還有關於紅茶和酒。尤里安將這些沒有秩序的思維和言行的隻字片語,加以整理、重新排列,然後再加上自己所認為正確的註釋。為了讓楊威利這種個性的存在,能夠流傳到後世,尤里安每天回到個人寢室之後,仍不休止地埋首桌上。利用繁重事務當中的空隙來從事這樣的工作。這對尤里安來說並不孤獨,因為在整理的過程中,尤里安可以藉此和死去的人交談。

每一個隻字片語,都構成尤里安本身過去六年來的記憶與光陰,每一個字都伴隨著豐富的背景,在尤里安的腦海裡擴展開來。所有的景像當中,每幕都有楊威利的存在,他的身材忽長忽短,那是因為這些景像都是透過尤里安的視點所形成的,尤里安的身高在六年內增加了三十公分,而景象的出現並沒有依照時間先後的順序。

「確實是有某些東西是無法經由語言來傳達的。不過這句話只有已經腸枯思竭的人才能夠講。」

「所以,語言這個東西,像是人們心海上所漂浮的冰山。浮出海面的部分其實是微乎其微的,不過存在於海面底下的絕大部分,透過知或感覺,仍然可以感覺得到。」

「言詞必須小心謹慎地使用,尤里安。因為這樣可以讓更多的事情,比單純只是沉默的時候,能更正確地傳達出來……」

還有——

「正確的判斷,唯有建立在正確的情報與分析之上,才有辦法成立。」楊威利也曾經這麼樣說過。

三年前,也就是因為「救國軍事會議」的政變,而導致同盟軍分裂的那個時候,楊被迫必須與強大的第十一艦隊作戰。雙方的戰力幾乎相等,而楊如果敗退的話,那麼就意味著反政變派的崩潰,所以楊拚命地探索敵方部隊的所在。當他們後來終於確認了第十一艦隊戰力分散的事實,以及其個別所在地的時候,楊興奮地把報告書拋向空中,然後就和著笨拙的歌聲,把尤里安當作舞伴,跳起笨拙的舞來了。由此可見正確的情報是何其的珍貴。因此,尤里安為了在自己的思考和輔佐人員建言所及的範圍內,盡可能地多收集一些情報,也採取了各種策略。伊謝爾倫迴廊的兩端,遲早會出現政治和軍事性的變動吧。上前萊因哈特皇帝將伊謝爾倫迴廊排除在外,正專注地構築著宇宙的新秩序,到了他那華麗的權威甲冑上產生裂痕的時候,一定會有變動產生。既然已經作出了這樣的戰略預測,尤里安也得要思考對應的策略。畢竟他不是後世的歷史學家,而是現代的行動者。

只是未來情勢的變化,不見得能夠讓眼前最理想的對策,還原封不動地持續到未來。

就像五外多以前,有誰能夠預料到現在的宇宙情勢呢?宇宙歷七九五年的那個時候,高登巴姆王朝和自由行星同盟之間,還在持續著永無休止的爭鬥,而費沙的蠢蠢欲動,則填補著兩者爭鬥之間的縫隙,只讓人覺得這種情勢彷彿會緩慢地、抑鬱地、單調地流向未來。

大河儘管悠悠地流,有時還是會出現瀑布。或許和自己在一起的這一群人,此時正在逼近歷史的瀑布,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變動或許會比預料的時間還要提早到來。楊提督在世的話,自己只要安心地乘在他的船上就好了。一方面自己是這麼樣地愛戴他,而另一方面則憎恨著那些殺害他的人,難道是因為自己的心胸狹小嗎?

想到這裡,楊威利開始在尤里安記憶裡的一個角落低聲私語了。

「不!尤里安,我想不是這樣。沒有能力去恨的人,也就不可能有能力去愛。我認為是這樣子。」或許就是因為如此,所以尤里安才會這麼樣地愛著楊威利,還有環繞在他身邊的人,以及他們所締造出來的小宇宙,並且認為這些是無比貴重的吧。也因為如此,凡是對這些加以污損、擊碎的人,尤里安都會感到無可遏抑的憎恨。另外多半也是因為受到楊的影響,尤里安認為民主共和政治的理念非常重要,也因為他憎恨與這個理念相對的專制政治。一個人想要去愛所有的事物是絕對不可能的。不過楊的這一番話並不能擴大解釋。楊的根本用意並不是在鼓勵人們去恨,而是想要指出「愛可以解決一切」的這種想法,在基本上是有矛盾的。對於這一點決不能有誤解。

「……尤里安這種自省的心,很明顯是受到他的導師楊威利的影響而產生的,不過如果這種心理往負面發展的話,那麼進取的活力恐怕會受到損害,而且很可能會從守舊退到消極、保守。」在那些從背後援助尤里安的「看護人」當中,如亞歷克斯·卡介倫等等,似乎乎都對這一點有些擔心。

「才能方面就不用擔心了啦!」波布蘭笑著說,而亞典波羅則應聲道:「也不可能會被壞女人拐走,毀了他自己啊!」兩個人輪流地嘲弄年長者的擔憂。

要塞上屬於青年組的,仍有部分無法像他們兩個一樣完成精神上的重建。好比施恩·史路少校就是其中的一個,當楊威利遭受暗殺之時,為守護長官而奮戰的他,在伊謝爾倫醫院的病床上與尤里安再度會面的時候,竟黯然地哽咽著:「我還活著,就只有我一個人還……」施恩·史路的表情還有聲音,已經不像從前那麼樣明朗、直爽了,比克古與楊這兩名司令官都先他而死的悲痛,使得他無論如何也難以再回復到從前。

「如果你沒有活下來,這才真的會讓我們傷心。正因為少校您還健在,我們多少還有點可以安慰自己的。」尤里安並沒有讓自己也落入他的悲傷之中。因為不管是無可奈何也好,或者只是表面比內心還要早恢復也好,只要自己是伊謝爾倫共和政府軍的代表人,那麼就必須要完成自己所被賦予的責任與義務,無論如何不得將人們引導到悲觀的方面去。所以儘管尤里安認為自己只不過是後生晚輩,他還是想要盡力去安慰史路少校的心。不過了對史路所說的話也不全是在撒謊。因為能夠讓他們救出來的,雖然只有史路少校一個人,但是這個事實對尤里安、先寇布、林茲、馬遜等人,想要拯救楊卻沒有能夠達成的懊悔,多少可以有一些彌補的作用,就這一點而言是無法否定的。

經過年少的尤里安一番安慰之後,史路少校擺脫了悔恨的心境。他離開病床之後,立刻就投身成為亞典波羅的屬下。

※       ※       ※

伊謝爾倫共和政府的幹部們,此時仍然在討論著優布·特留尼西特這個話題。因為優布·特留尼西特竟然會甘願接受萊因哈特皇帝指使的這個事實,讓卡介倫和先寇布都覺得懷疑而且難以置信。至於亞典波羅甚至還有些認真地考慮著,是否要送一封書信給萊因哈特,給他一個「絕對不要相信這個傢伙」的忠告。

「反正特留尼西特這個混帳東西,鐵定又是在耍什麼詭計。我是希望至少皇帝不要再被這種小人給害了!」對著尤里安這麼說道之後,亞典波羅立即苦笑了出來。

「其實,我們這些人根本只是所謂的雜碎。總之,不管特留尼西特這個老狐狸又打算要搞什麼鬼,奧貝斯坦元帥那個傳說中的對手,負擔就更要加重了。」

「黃金時代」。

尤里安在最近,覺得自己好像終於瞭解到這個字眼的意思了。但是他並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倒不是因為害怕被人笑話,而是覺得現在這個時候,好像已經沒有必要用言語來再加以確認此事。不過,人們在那個時代已成為過去式之後,才瞭解到那個時代的寶貴,這難道是造物者對人們的悟性和體會,所設下來的一個殘酷陷阱嗎?

不過,黃金時代並不是永遠不可能再度來臨。而尤里安等人的義務,就是努力去創造一個至少比較接近的時代。

和卡琳見面的次數,由每個月一次增加到每個禮拜一次,但是最近卻只有在餐廳或者辦公室碰面的時候,才能互相講講話。這如果讓他們兩人共同的老師波布蘭給知道的話,大概又會取笑一番吧!

「今天工作結束之後,你還是要繼續整理楊提督的言行錄,是嗎?」

「是啊!沒錯……」

「真是太悶了。」卡琳用不容反駁的語氣說道。正確說來,她是用這種像是不容反駁的口吻,用她一貫的方式在為尤里安擔心。這一點尤里安也是明白的,其實更正確地應該只能說尤里安覺得自己明白這一點。卡琳的感情很豐富,而她也一向不善於控制表達自己的感情。

就在前不久,卡琳在司令部前的通路上碰見了她血統上的生父先寇布,先寇布向她問道:「你還好嗎,克羅歇爾中士。」

「碰巧現在變得很不好。」事實上卡琳這種態度已經可以說是很有進步了,因為好歹她總算也有回答。不像以前只要看到先寇布的影子,就一下子躲得不見蹤影了。

「哎呀!真是太可惜了,情緒不好就已經很漂亮了,如果情緒好的話大概會更有魅力吧!」像這種普通平常的話,先寇布是不說的,他只平淡地說句:「你可不要太勉強自己了,因為你能夠見到我明明是很高興的。」說出這句話之後,先寇布就走了。卡琳沒說第二句話,只能目送著他的背影。

說出來可能會讓卡琳覺得不舒服,不過尤里安卻不禁覺得,角色失常似乎錯了。卡琳本身好像也體會到了這個事實似地,最近已經不再嚴厲地批評先寇布,而且好像也對自己為何單單沒有辦法用平靜或寬大的態度來對待他而覺得有些生氣。

「菲列特利加所說的大概是真的吧……」尤里安聽到卡琳低聲自語地說著。

有一天和先寇布討論完要塞防禦的事情之後,尤里安提到了卡琳,他並沒有想要斥責先寇布的意思,只是想要知道先寇布什麼樣的想法。

「克羅歇爾中士對我有什麼樣的看法?這是她的問題而不是我的問題啊!」這很明顯是作父親的人所會說的話。

「如果你是問我對她有什麼看法的話,這才是我的問題哪!」

「那你有什麼看法呢?」

「我可是從來不曾討厭過任何一個美女啊,況且還是一個生氣蓬勃的美女啊!」

「那麼,卡琳和她的母親很相像嗎?」

「喂,年輕人,你腦袋瓜裡面在想什麼啊?」先寇布笑得有點不正常。

「——總之,女兒比母親更讓人印象深刻就是了,這一點錯不了!」先寇布收住臉上的笑容之後,令人意外地用著嚴肅的口吻說道,然後輕輕地拍拍尤里安的肩膀。

菲列特利加·G·楊,同樣也是每天埋首在繁忙的事務當中。她的父親過世的時候,她同樣也是如此,或許她想藉著將義務和責任發揮到最大的極限,然後把哀痛收藏到內心的抽屜當中。這種精神作用或許真的有用吧?菲列特利加說「如果我喝酒的話,或許會好一點」,聽到這樣的話,尤里安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現在想起來,如果潔西卡·愛德華女士還在的話,我們或許可以成為好朋友也說不定。」經菲列特利加這麼一說起來,尤里安這才想到,那位女士同樣也是在她的丈夫過世之後才投入政治界的,兩個人的遭遇真的是很相似,一想到這裡,尤里安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尤里安簡直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菲列特利加也遭遇到和潔西卡·愛德華一樣的下場,會是怎樣的情況。尤里安全身不寒而慄,趕忙把這些無濟於事的想像逐出腦外,他對著菲列特利加問道,她是給了卡琳什麼樣的忠告。

「我只告訴她,先寇布中將絕對不是一個卑劣膽怯的人。事實上也是如此呀!」

「看來您的話對她很有影響呢,克羅歇爾中士對楊夫人您非常敬愛,她還說以後要像楊夫人您一樣。」

「哎呀、哎呀,要是像我一樣不會作菜就糟糕了,為了她的將來著想,還是多學學卡介倫夫人比較好哪!」見到菲列特利加的笑臉,尤里安彷彿感覺到初春的微風吹進了他的內心。那微風溫暖、柔和,但是感覺得到其中仍有揮不去的寒冬氣氛,這是尤里安無能為力的。

※       ※       ※

那一天,他接到卡介倫夫人打來的電話。

「我請了菲列特利加還有先寇布中將的女兒到家裡來吃飯,尤里安你也一起來吧,人多一些熱鬧一點比較好。」

「謝謝您,不過,要不要緊呢?如果不招待中將本人的話……」

「作父親的人,有屬於父親自己的夜生活,而且最重要的一點,他不是一個適合家庭團聚的人。」夫人回答道,先請了卡琳,如果再讓她和先寇布中將面對面的話,可能會有反效果?

伊謝爾倫要塞真正最有實力的人,或許就是這位夫人也說不定呢,尤里安想著。總之,尤里安非常感謝地接受了邀約。自從楊過世以後,菲列特利加和尤里安都漸漸地不再做飯,不想再為自己一個人吃飯的事情大費周章了。

伊謝爾倫最有實力的人的丈夫,一家四口招待了三位客人在家裡吃飯,氣氛極為熱鬧的時候,卻有點愁眉苦臉的表情。

「喂!尤里安,讓這群嘈雜的女人們自己去玩個遊戲什麼的,我們男人好好來喝杯酒吧!」兩個人於是把那一群娘子軍留在起居室裡乾瞪眼,自己逃到圖書室兼談話室裡去了。不久,卡介倫夫人把裝有火腿、起司的托盤給這兩個逃亡者送了過來。

「男士們請慢用,當主人的人自己竟然臨逃亡,這說得過去嗎?」

「不是!今天伊謝爾倫的名花全部齊聚一堂,真是美得讓我頭暉目眩哪!而且耀眼得讓我睜不開眼睛,所以只好逃到這個小窟窿裡來啦!」

聽到這番拍馬屁的話,夫人有些不以為然,輕蔑地說道:「這種奉承話讓先寇布中將或者波布蘭中校來說,還讓人覺得相稱,讓你說起來真是不倫不類喲!」

「偶而說說也覺得新鮮嘛!對不對?尤里安。」被人要求表示相同意見的亞麻色頭髮的年輕人,靜靜地微笑著,避免自己捲入其中。

菲列特利加、卡琳和卡介倫家的兩個小淑女,此時興高采烈地玩起「瘋狂馬迷」的遊戲來了,也就是把兩個作成馬的形狀的小棋子放進振動器裡面一起振動,然後把振動器往地毯上一倒,看看馬是以什麼樣的姿勢著地,評分以後比賽看誰的分數最高。比如兩頭馬如果姿勢一致,同樣仰頭向上的話,就可以得到二十分,如果一頭馬用四腳站著,而另一頭橫躺著的話,那麼就只得五分,這是比賽的評分標準。玩著玩著,她們的笑聲激烈地迸彈開來,變成一個個的泡泡,漂到圖書室裡面來。

「真是!那麼無聊的遊戲也能夠玩得這麼興高采烈。」卡介倫家的當家主人,皺皺眉頭地說道,拿起酒瓶往尤里安的杯子裡面又倒了一杯。

「……不過嘛,笑聲總比哭聲還要好得多哪!」這一點尤里安也深有同感,無論如何,現在總是能夠笑得出來了,雖然說經常會有退回原處的危險,不過人們已經逐漸擺脫寒冬的記憶,進入春天、然後夏季了。

「開出劇毒之陰謀花朵的膨大地下莖」。被後世如此稱呼的組織,當時真的存在嗎?

沒錯,確實是存在的。不過,這個組織處於一種無法公然誇耀其本身存在與實績的立場。除非這個組織本身已經成為宇宙中最強且最大的優勢地位,或者已經成為接近最強、最大的勢力,否則還是不能光明正大地現身在地平面上的。地球教團的大主教德·維利,潛伏在某個行星的地底下,親身策劃、指揮著許多既算不上是正確、也算不上什麼光明正大的陰謀。在陰謀實施的空閒中,他也會向下級的司教或者祭司們,說明他的一些想法。

「你們不明白,為何暗殺的對象不是萊因哈特皇帝而是楊威利嗎?」德·維利大主教的聲音威勢,充滿著傲然的光芒。自從暗殺楊威利成功之後,他的權威和權勢,儼然已經成為首席大主教了。

「我們首先要讓萊因哈特皇帝成為絕對的支配者,然後讓他成為暴君,將人民所有一切的憎惡和怨恨全部集中在他一人的身上。到了那個時候,能夠與暴君專制相對抗的理念,就只有仰賴地球教的信仰,而不是那看了就令人討厭的民主共和政治。」從宗教專制的立場來看,民主共和政治的精神的確是讓人看了就討厭,因為民主共和是以「讓多數價值觀能夠同時並立共存」為前提,以及為其精神主旨之所在的一種體制。而且,要篡奪一個權力體制的時候,權力集中的體制應該是要比權力分散的體制,還要來得容易對付,而且人們幾乎沒有什麼個人的權利意義,並且已習慣於被支配。因為魯道夫·馮·高登巴姆扳倒銀河聯邦時,所顯現出來的鋼鐵手腕,並不是地球教團所需求的。

「臣下的叛逆,會招來專制君主的猜疑,猜疑之後便產生整肅行動,整肅行動會讓臣下感到不安,不安之後便又開始叛逆。王朝的歷史,就是這樣反反覆覆的,而我們所要做的,就是要把這個不變的定律,援用到羅嚴克拉姆王朝上。」德·維利的姿態,儼然是個自成一家的歷史研究家。他從其中研習所得的,並非哲學,而是陰謀的實踐學,不過他能夠累積他所得到的知識,並且加以分析,然後引導出統計性的結果,他的頭腦也可以稱得上極為犀利吧!

「太古時候,君臨地球之上的羅馬大帝國在衰弱的時候,就是以某個一神教作為國教,來支配後世的歷史與文明。這是一個我們應該要留意的故事,同時也是我們今後的指標啊!」年長的司教當中,或許有人對德·維利傲慢的言行覺得反感吧?不過已經沒有人會把這反感放在嘴邊,倒是逢迎諂媚的人比較多。

「那麼您就是要讓羅嚴塔爾元帥對皇帝叛變,是麼?」

「羅嚴塔爾在新王朝之中,是個排名一、二的重臣,雖然年輕不過卻是名宿將。如果他造反的話,那麼皇帝萊因哈特的心,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平靜得下來,他對於忠實的臣下們,不禁會有難以克制的疑慮,隨時都會想著接下來又有誰要造反了,我們到時只要讓他的疑心病癒來愈重就行了。」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確是一位名將,不過他的部下會完全服從他,對萊因哈特皇帝舉起叛旗嗎?」

「令人擔心的是,就算有五百萬名將兵,全部都肯誓死效忠羅嚴塔爾,這樣的兵力還不到全帝國大軍的二成,以這樣的兵力,難道能打倒那個金髮小子嗎?」德·維利低聲地笑著,不用擔心,我早已經採取對策了。

「楊威利已經死了,羅嚴塔爾也要死了,接下來就輪到那個僭越自稱皇帝的金髮小子死了。全部死得精光之後,就是我方正義開花結果之日,我們就把他們當作肥料來灌溉吧!」

到了那時候,政教合一的龐大帝國就要統一人類的社會了。從前人類只棲息在地球這一個行星表面的時候,也曾經有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維持著類似的政治體系。如今這種政治體制要在整個宇宙中復活了,而且是自己使它復活的。過去那一段長時間雌伏與隱忍的日子,不久之後就要結束,揚眉吐氣的時刻將取而代之。

德·維利又再一次地笑了。那是一種黑色的笑容,一種企圖利用陰謀使歷史倒轉的人所擁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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