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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夏末的薔薇 Ⅰ 「歷史上最強大的征服者」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已經選定行星費沙作為新王朝的首都,但是他本人卻還一直以飯店作為他的住處。 新帝國歷零零二年八月,萊因哈特二十四歲,從他繼承了羅嚴克拉姆伯爵家的名號以來,已經過了四年又七個月了,從他加冕的那時候算起的話,到現在也已經一年多。在這段期間,萊因哈特幾乎每天都埋首在征戰和經略當中,直到現在為止,他仍是一位「尚未安定下來的當權者」。 萊因哈特所居住的飯店,是從前他還沒有加冕的時候,當作「諸神的黃昏」作戰總司令部的那一棟建築物。自從成為帝國大本營的所在地之後,內部曾經有過幾次的改裝整修,但是它的整體外觀再怎麼看,仍只是一棟稱不上一流的飯店。
萊因哈特非常討厭多餘的警備,而喜歡身邊能夠維持簡單樸素的狀態,因為如此,他的臣子想盡辦法在皇帝那蒼冰色的眼眸所看不到的地方,設置警衛兵,時時刻刻留意著這位金髮霸主的安全。記得在一年前,皇帝剛登基不久的時候,曾經遭受邱梅爾家族年輕男爵的企圖暗殺。每次一想到這件事,無論當時的氣溫是熱或冷,親衛隊長金塔·奇斯里准將,就會感覺到自已的汗腺全部充滿了冷汗。
此外,在今年六月時,堪稱銀河帝國最強且值得敬畏的敵手楊威利,在即將與皇帝進行會面的前夕,竟成了恐怖行動下的犧牲者。這個巨大的衝擊,甚至讓帝國的機要部門都為之動搖。當全帝國最大的公敵楊過世的消息傳出之後,當然也有人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但是以皇帝萊因哈特為首,包括米達麥亞元帥、繆拉一級上將等多位軍部的高級將領,都對敵手的過世表達哀悼之意,而奇斯里也在那個時候深切地感受到,必須要再多加留意皇帝身邊的安全。
皇帝的辦公室在三樓的西翼部分,而起居則在十四樓的一間套房裡面。皇帝平常往來這兩個地方的時候,大多使用電梯,但是偶爾也會隨興之所至,用樓梯上下,所以他便派親衛隊員在樓梯和樓梯中間休息的平台上守護著。
工部尚書席爾瓦貝爾西原本是負責興建皇帝的居住城堡,暫名為「獅子之泉」的最高負責人,但是因為他後來遭到暗殺,所以整個工程便儀停留在設計以及選定地點的階段。而這也是因為萊因哈特本身從來就沒有想要興建一座皇城的緣故。萊因哈特與高登巴姆王朝開國始祖魯道夫大帝全然不同,像是用一座巨大的建築物,來張顯像征皇帝的權威與勢力這種事情,他一點都不關心。
事實上,關於這一點,新任的工部尚書古爾克就曾經試著要求皇帝能夠改變他的作風。
「如果皇帝陛下您過著如此儉僕的生活,那麼作臣下的人,自然也不能過太過富裕的生活。恭請陛下再予以考慮。」
「說得也是,我倒沒想到這一點。我知道了,讓我想一想吧。」除了政治與戰爭以外,對於其他的事情,常會顯得生疏的萊因哈特,此時順從地接受了臣下的忠告,在他考慮後的結果,遂將大本營搬到前費沙自治政府作為招待賓客之用的迎賓館,並指示在九月一日以前完成遷移。而國務尚書瑪林道夫伯爵、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宇宙艦隊總司令官米達麥亞元帥等多位帝國重臣,也分別在費沙修築、或是購買、或是征借宅邸。瑪林道夫伯爵與女兒希爾德,也就是希爾格爾一起住進了前費沙代表總督博爾德克的舊宅子。而米達麥亞被分配到的官舍,原本是費沙一些屈指可數的富豪巨商退隱以後所使用的大宅邸,共有三十個房間。但是這棟大宅邸的華美與雄偉,與米達麥亞的個性不合,所以後來他僅僅征借了距離大本營走路約十分鐘路程,一棟非常平凡的二樓房子。 ※ ※ ※ 八月二十二日,銀河帝國最高勇將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來到費沙第二宇宙港,身邊沒有帶任何一名副官或隨從,正等著迎接從遠方來的人。當這名有著蜂蜜色頭髮和青年軍官,一找到那名有著奶油色頭髮、眼眸像是紫蘿蘭一般的女子時,他立即張開了雙手向她迎去。
「艾芳!」
「渥佛!你還好嗎?」這一次的相見,對米達麥亞夫婦來說,已經相隔了大約一年。銀河帝國軍現存的三名元帥當中,有一人正擁著妻子親吻良久。
「不太好呀!已經好久沒有吃到艾芳做的菜了,味覺的水準退了好多!」
「相對地,拍馬屁的水準倒進步了許多呢!」兩人於是肩並肩地走出了宇宙港的閘門。表面上看起來,他們只不過是一對校官或是尉官級的年輕夫婦罷了。
走在路上的行人見到他們的時候,有的經過他們身旁了又回過頭來,有的在路上停住腳步,紛紛投以驚愕的眼光。渥佛根·米達麥亞,一位支配著大部分宇宙——以人體來比喻的話,除了幾根毛髮之外,等於支配了整個人——的大帝國重臣,而艾芳瑟琳則是帝國重臣的貴夫人,但是從他們的外表卻一點也看不出來。如果是在高登巴姆王朝時代的話,一個元帥光是侍從就足以組成一個分隊了,而且一定用刺耳的喇叭與警棍驅散群眾,乘著高級大轎車四處環遊吧。但是米達麥亞夫婦,卻坐進了極為平常、隨時可見的無人計程車離去。之後,米達麥亞夫人即前往拜見並問候皇帝。
萊因哈特皇帝現年二十四歲,米達麥亞結婚的時候,也同樣是這個年齡,但是皇帝現在身邊卻一點桃色傳聞都沒有,更別說是結婚了。諸位重臣以及皇帝身邊的親信,不由得為此感到有些傷腦筋。
如果萊因哈特和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一樣,是個性好女色的人的話,或許是也是一件讓重臣們擔憂的事情。米達麥亞的看法是,如果可能的話,皇帝最好能夠按一般中庸或者平凡的世俗觀念,和平常人一樣擁有家族以及子嗣。當然,以萊因哈特個人而言,不管選擇終生獨身也好,或者選擇清修戒欲也好,都是他個人的自由,但是一旦他身為一個專制國家的專制君主,那麼就一定得要完成兩個責任與義務,也就是統治國家以及血統的傳承。以前者來說,萊因哈特所作所為沒有任何批評的餘地,但是對於後者,他毫無疑問地是個不及格了。有一個不知究竟是真是假的傳聞,據說宮內省曾經設想非常周到,不斷地將美女送到皇帝的寢室內,但是卻被萊因哈特鄭重地一一拒於門外。
萊因哈特在大本營的會客廳,迎接了米達麥亞夫婦二人。前一天晚上,萊因哈特又再度發燒了,但是隨著朝陽的出現,體溫又恢復正常,他仍然從一早開始就專注於政務上。
「米達麥亞夫人,千里迢迢地到這裡來,真是辛苦你了。你的丈夫對朕來說,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戰友。能有你丈夫這樣的人在朕的麾下,真是朕的福氣。」
「惶恐之至,陛下,能夠在陛下您的麾下盡力,才是外子一生中最大的福氣。」皇帝的貼身侍者,名叫艾爾密·齊列的少年,將咖啡牛奶送到三個人的面前,頓時香氣四溢,談話的內容也從最初的生澀,快速地增加了親和力。儘管萊因哈特本來就不是一個聊天高手,但是卻很高興地享受著與米達麥亞夫婦共同談話的這段時間,從他們兩人認識到兩人結婚的種種經過,都聽得津津有味。
「那個時候,米達麥亞元帥帶去的是什麼花呢?」
「哎呀,說到這個,真的好愧慚呀——」米達麥亞苦笑地說道。現在他已經明白黃色薔薇的花語,那種花根本不是用來求婚的哪!
這番談笑並沒有佔用太長的時間,米達麥亞便從大本營告退了,皇帝親自送客送到門口。元帥夫婦兩人走出大門之後,便一起肩並肩步行到他們的新居。結束這一次破例拜訪之後,米達麥亞低聲地說:「如果陛下有意思的話,陛下周圍的花園也都是相同的東西哪,真是太可惜了!」
「你是指瑪林道夫伯爵的千金嗎?」
「也不僅限於她一個人,但如果我有那個權限的話,那麼我還是想向皇帝進言,迎娶伯爵小姐為皇妃。」希爾德也就是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千金,是一個富有見識以及知性的活力的女子,如果能夠有她在身邊,應該也是皇帝所期望的事情。而且她又非常美麗,和萊因哈特並列在一起也毫不遜色。還有其他女子具備如此條件來成為皇妃的嗎?
但是,據米達麥亞平日的觀察,皇帝對於伯爵小姐的智力給予極正面的評價和敬意,但是對於她的美貌,則好像沒有任何一點感動的樣子。不過萊因哈特對於他自己本身的俊美,總覺得這是天生的屬性,也是一副毫不關心的樣子。對他來說,矜持與自負的泉源是智勇與節操,而不是外貌。當然如果他是一個陶醉於自己俊美外表的年輕人,那麼米達麥亞也好,羅嚴塔爾也好還有其他的勇將和士兵們,怎樣也不願意將自己的命運以及人類的未來委託給他吧。但是,總感覺意識自己是普通平凡的心情,的確是皇帝的欠缺的……
米達麥亞搖了搖頭,他希望自己只是一個單純的軍人,如果還要再去煩惱政治,甚且是皇帝私生活的話,那可真是無窮無盡的。於是他動了動視線,並且在年輕臉龐上綻放出愉悅的笑意,向妻子指出一棟屋舍,那就是他們的新家,此時正靜悄悄佇立在午後的陽光中。
此時正值夏末的季節。由楊威利驟然去世的衝擊而揭開序幕的這年夏天,好像是某個看不見的東西,悄悄地經過人們的胸口,留下一個時代就此曲終謝幕的感覺,在一抹寂寥中消逝了。 Ⅱ 「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應該可以說是一個革命的專制者,或者是專制的革命家,他幾乎廢除了所有高登巴姆王朝的惡劣慣例與不良傳統,但是唯獨除了一件事之外,是他所沒有辦法改變的,那就是皇帝始終是刺客下手的目標的這個傳統。」
後世歷史學家所記述的這個事件,發生在這一年的八月二十九日。
這一天,雨一直下到午後接近傍晚時才停止,雲已經往地平線撤走,天空正快速地恢復晴朗,大氣經過雨水清洗之後,一顆一顆的粒子在夕陽的反射之下,將人們的視線染成一片清澄透明的紅色。
萊因哈特在這一天裡面,最後一個要參加的正式場合,就是陣亡將士墓地的新建峻工典禮。儀式結束後,萊因哈特接受了幾個遺族的行禮,然後由三萬名士兵所排列而成的隊伍之間,優雅地走了出去。
「皇帝萬歲!皇帝萬歲!」充滿著狂熱與韻律性的呼聲,好像波浪似地,在他的左右形成一道音牆。高登巴姆王朝的時代,「皇帝萬歲」的呼聲,只不過是由貴族所主導的一個慣例,但是現在的呼聲,卻是士兵內心忠誠的具體表現。
「看起來身體很健康哪,真是太好了!」安心的情緒好像一把火炬似地,在金塔·奇斯里准將那黃玉色眼眸的眼角點燃了起來。這位忠實且勇敢的親衛隊長,由於自己無法對萊因哈特的健康這樣一個重大的問題有所貢獻,感到非常地惋惜。而不應該會如此無能的御醫團,竟然對皇帝最近經常發燒的症狀感到束手無策,真是太讓人感到氣憤了,研讀醫學而且還支領高薪,到頭來卻一點用也沒有。不過,一旦離開了病床,萊因哈特還是和往常一樣,青春的氣息和活力好像結晶了似地俊美,而體力與韻律性也給人絲毫未損的印象。從外表上看起來,皇帝一點都沒有因病而衰弱的樣子。
這個時候與皇帝隨行的人有:國務尚書瑪林道夫伯爵、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帝都防衛司令官兼憲兵總監克斯拉一級上將、費沙方面軍司令官魯茲一級上將、大本營幕僚總監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中將、皇帝首席副官修特萊中將、皇帝次席副官流肯少校、以及貼身侍者艾爾密·馮·齊列等人,合計共有二十四名。如果有人仔細加以觀察的話,大概還可以發現隨行的人當中有二名御醫。他們雖然也穿上了軍服,但是看起來就明一種不協調的感覺。
米達麥亞元帥、繆拉一級上將、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瓦列一級上將以及艾傑納一級上將,這五位為了完成在費沙迴廊的兩端建設防衛新帝都的軍事據點的計劃,預定離開費沙兩個禮拜,前往當地視察。所以此時隨行在萊因哈特身邊的,只有費沙帝國軍部中樞的人員。正因為如此,警備所負的責任更是重大。事實上,也不僅限於這一次,親衛隊的幹部軍官們,經常因為龐大的精神壓力,而與胃痛結下了不解之緣。但是副隊長尤肯斯上校,雖然飯量小,但是卻不曾有過任何一次的胃痛經驗,因此獲得了「鐵胃」的外號。
最行察覺有異樣的,便是這個「鐵胃」。他之所以能夠察覺狀況有變,根據他後來的說法是——其他的人都在看皇帝,而他則是在注意那些凝視皇帝的人。
當上校對他報告情況可疑的時候,奇斯里的瞳孔立即停留在一名男子的身上。那是一名身穿軍服、喬裝成士兵、年約三十過半的男子。但是他的行動舉止,卻沒有集團成員所該表現出來的秩序。奇斯里快速且明確地下達不小心警戒的指示。
暗殺者在行動的哲學上,與「鐵胃」是處在完全相反的那一端,他將自己的憎惡與殺意經由視線,全部投注到萊因哈特的身上,根本沒有見到其他的人。
就在皇帝身邊的三公尺前,暗殺未遂的犯人被逮捕了,從他身上發現了陶制的氰酸瓦斯噴劑、以及塗了尼古丁毒劑的竹刀。但是這一出暗殺未遂的真正好戲,是在犯人被逮捕以後才上演的。當犯人的雙手被銬上雙重電磁石手銬、兩邊腋下由士兵挾持著,已經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的犯人,對著一直冷淡地注視著這一幕的萊因哈特,發出了慘烈的叫罵聲。
「金髮小子!」這句叫罵聲,在萊因哈特還沒有登上帝位的時候,幾乎已經是他耳熟能詳了。當然,這一句話羅嚴克拉姆王朝則構成了大不敬的重罪,不過這名犯人既然已經犯下了弒君未遂的大罪,這一句大不敬的叫罵,只不過是在一個大水池裡再添了一滴水罷了。正當他張開嘴巴要再度叫罵的時候,奇斯里一揮手,甩了他一個大耳光。這一擊毫不留情,罪犯整個人都搖晃起來,幾乎讓人感覺犯人的頸椎就要被打斷了。
「你這個傢伙,就是那企圖要破壞秩序的地球教信徒嗎?」
「我不是什麼地球教信徒!」那男子呻吟著,鮮血和憎恨從他破裂的嘴唇流出來。他集中眼光注視著年輕俊美的皇帝,好像想用瞪視燒死他似地。
「你難道忘了威斯塔朗特?三年前發生的那個慘劇,你已經忘了嗎?」從男子口中說出的這個名詞,就像由一隻弓上射出的無形的箭,從萊因哈特的耳朵,貫穿到他的心臟。
「威斯塔朗特……」隨著萊因哈特低語的那一瞬間,原本燦爛閃爍的生氣,已從皇帝俊美的臉龐被奪去了。相反地這名暗殺者回復了生氣,開始對皇帝加以譴責。
「你算什麼皇帝?明君?你的權力不就是建立在流血和欺瞞之上嗎?我的妻子就在威斯塔朗特上,因為布朗胥百克公爵還有你的關係,活活地被燒死了。」奇斯里的手已經高舉到頭頂上了,但是這一回在空中停頓了起來,好像等著決斷或是命令似地,注視著皇帝,但是這位金髮的霸主,面對這麼激烈的譴責,竟然只是茫然地站著。
「哼,你殺了我吧,就像你和布朗胥百克公爵共同謀殺二百萬無辜民眾那樣地殺了我吧。那些根本無害於你的小孩、嬰兒,卻在一場熱核子武器的浩劫當中,活生生地被燒死,你也像像那樣燒死我吧!」面對這名男子發生生命的怒吼,萊因哈特一點也沒有打算回答的樣子。他那剛剛退燒的臉頰整個發青,蒼冰色的眼眸看起來好像擴散開來了似地,艾密爾靠到皇帝的身邊,以便支撐他修長的身體。
「活著的人,或許會被你華麗的外表所迷惑,而忘記了威斯塔朗特上所發生的事情,但是死者是不會忘記的,他們永遠會記得,自己是為了什麼活活地被燒死!」艾密爾的手,感覺到皇帝的身體正微微地顫抖著。同時他聽到了另外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冷靜地足以將對方的怒吼冰凍起來。發出聲音的人,就是軍務尚書巴爾·馮·奧貝斯坦元帥。他好像要保護皇帝免受這場譴責暴風傷害似地,叉開兩條腿站在暗殺者的面前說明真相。
「你憎恨皇帝根本就是錯誤的,向皇帝進言,請皇帝不要干涉威斯塔朗特的熱核子攻擊的人就是我。所以你應該要下手的對象,不該是皇帝而是我。要殺我的話,妨礙你的人少,說不定你現在已經暗殺成功了!」這名男子一面喘息一面掙扎著,但是僅吐出兩個字。在這道無形的冰牆之前,原有的憤怒與憎惡,已經失去了發洩的方向,看起來已經化成了一道亂流。
「威斯塔朗特的虐殺事件,使得布朗胥百克公爵的人望盡失、人心背離,而門閥貴族聯合也就此從內部瓦解,所以最後內亂至少早了三個月平定下來。」軍務尚書所說的話,彷彿要為原本已經凍結的空氣,再添加一些冷氣似地。他那著名的義眼,此時正發出淡淡的光芒,照射著四周。
「如果內亂再延長三個月,那麼後續再增加死亡的人數,絕對不下於一千萬吧!而這個假設的死亡人數,還必須要有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先揭發以布朗胥百克公爵為代表貴族聯合軍的真面目。」
「你們這些掌權者,永遠都是這樣!永遠說你們是為了拯救多數人,所以才不得已犧牲少數人,事實上這不過是一個使你們的行為正當化的借口。有哪一次是你們自己本身或是你們自己的親兄弟,也被包含在被犧牲的少數人當中呢?」滿懷憤怒的男子,將他的腳踏平地面,用鞋跟使勁地蹂躪著地面。
「萊因哈特殺人!金髮小子!你寶座的底下就是一片血海,你的皇位就是浮在這一片血海上面,每一分,每一秒,你都要記得。布朗胥百克已經用敗北和死亡替他自己贖罪了,而你呢?你雖然還活著,但是總有一天你也得為你的所作所為贖罪。宇宙裡面還有許多手臂比我長的人啊,在不久的將來,你一定會發現現在就讓我殺子還比較幸福一些!」
「帶到憲兵司令部去!待會兒我要親自審問。現在立刻把他帶走!」克斯拉一級上將發出命令,將這一道彷彿會無限延續下去的譴責狂流給截斷了。這名弒君未遂犯在人數足可構成三個分隊的憲兵包圍下,被強行拖走了。之後,在一片天色愈來愈暗的薄暮中,只留下皇帝一行還佇立著。艾密爾感覺到皇帝白晰的手,正放在自己的頭上,但少年心中感到非常可惜,因為這只不過是一個無意識的動作而已,皇帝的眼眸並沒有看著少年。
「克斯拉,那人的行為,依據法律會如何裁決呢?」
「罪句是弒殺皇帝,雖然未遂,但是仍處唯一死刑。」
「這是高登巴姆王朝的法律吧?」
「誠如陛下所言,但是,羅嚴克拉姆王朝的法律尚未有這方面的規範,只得依據舊法……」克斯拉看出這位年輕英明的君主,表情有種罕見的微粒存在,所以就不再說下去。但軍務尚書那顯得過於沉著的聲音卻取代了克斯拉的聲音繼續說著。
「如果陛下您是想要挽救他的聲譽,那麼就應該將他處以死刑。請您下令立刻予以槍斃。」
「不行,不許處死!」
「如果陛下想要救他的命,只怕他本身也會拒絕吧。這麼一來,皇室的權威將受到雙重的傷害。」這一番話好像冷酷且不容反駁地指責對方,萊因哈特這時反常地露出困惑的神情注視著克斯拉。但是憲兵總監所提出來的回答,仍不是萊因哈特所想要的。
「陛下,關於這一件事,臣下所持意見與軍務尚書一致。或許處決罪句可以不稱為死刑,可賜予他名譽的自殺權利,不知陛下您認為如何?」
「不、不要。」豪奢的金黃色頭髮,隨著頭部的動作,一起搖晃了起來。但是此時他所撒落的,不是慣有的華麗、而是憂愁的花粉。
「絕對不得再殺害威斯塔朗特上的任何人。明白嗎?不得殺他,如何處置以後再決定,所以……」萊因哈特語尾的含意並不甚明瞭,充分證明了這位年輕征服者的心中無法作出決斷。他轉過身子,朝著他的專用座車走去。克斯拉目送著他的背影,心中不禁吃了一驚,怎麼可能?這樣絢爛奪目的皇帝,怎麼可能會喪氣地垂著肩膀呢…… Ⅲ 一個赤紅色的半球,從威斯塔朗特行星的地平線上升起來之後,便急遽膨脹、變化成怪異的蘑菇型雲層。由這個雲層所散發出來的熱流,隨即化成秒速七十公尺的高熱暴風,灼傷了行星的表面。二百萬名男女老少,在這一瞬間活生生地被火化了。那是在舊帝國歷四八八年也就是距今三年前。下令發動這場虐殺行動的是布朗胥百克公爵,但是為了利用對方的暴行,來達到政略宣傳目的,而袖手旁觀的萊因哈特本身。由於這次的決定,使得萊因哈特與他獨一無二的好友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之間,過去一直共有的精神水平,產生了深深的裂痕。當吉爾菲艾斯知道事實真相的時候,不禁為金髮友人感到悲哀。
「大門閥貴族做了不該做的事,但是萊因哈特大人卻沒有做您應該要做的事,為什麼呢?您要做這種貶低自己身價的事情嗎?」在「大本營」第十四樓套房,萊因哈特白晰的手正抓起一瓶四一零年的紅酒,斜斜地往透明的水晶杯裡面倒。此時支配著他的手的,彷彿是他的情感而不是理智,酒從杯子裡溢了出來,將白絹的桌巾染成不祥的顏色。酒精已經支配了他一半的神智,他那蒼冰色的眼眸,正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桌面。儘管他現在神情恍惚,但仍難掩他俊美的臉龐。只是和他過去叱吒風雲、率領大軍、穿梭在星海之間,征服各地的英姿比較起來,他原有的魅力已經受到相當大的折損了。
酒的顏色令人聯想到血。這是一個很平庸的聯想,但是對於萊因哈特來說,這個聯想更和一件令他傷心的往事連結在一起,此時他彷彿又看到那被鮮血濡濕了的火紅頭髮,由於對威斯塔朗特事件抱持著不同的意見,招致了萊因哈特疏遠,但仍不顧自身危險,以自己的性命守護他的密友紅髮青年。當他瀕臨死亡的時候,他連一句不平或抗議的話都沒有說,他所說的只有這麼一句話。
「萊因哈特大人,請您一定要將宇宙掌握在您手中。」這句話是用珍貴的鮮血所寫下來的誓言。萊因哈特一直在遵守著這個誓言,他先是消滅了高登巴姆王朝,然後消滅費沙自治領,最後又消滅了自由行星同盟,然後使他自己成為歷史上最偉大的霸主,他已經成功地實踐了這個約定。但是——但是,萊因哈特現在被迫要去面對他過去的罪孽。極盡光榮的最後,獲得最高權力的最後,他所獲得的竟然是無法隨光陰磨滅的罪人枷鎖,是那些被活活燒死幼兒的哀號聲,原以為自己已經忘卻了,但是就如同那個暗殺者所宣告的,死者絕對不會忘記那些他人所施回在他們身上的暴虐。
此時有人懷著一顆關懷的心進到室內,將酒精形成的霧氣驅散了。萊因哈特抬起了他陰暗的眼眸,在室內各處游移之後,固定在某一處,在那裡他看到了一個暗色調的金髮。那一頭金髮的所有人是伯爵小姐,她是受正站在門外鳴咽的艾密爾·齊列的請托而進來的。萊因哈特發出一個失意的笑聲。
「瑪林道夫伯爵小姐是你嗎……」已經喪失了絢爛華麗的聲音,從那已經冰結起來的空氣表面滑過。
「那人說的沒有錯,朕不但殺了人,而且還是一個卑鄙怯懦的人!」
「陛下……」
「如果朕去制止的話,那麼那場屠殺就可以被阻止,可是我卻沒有那樣做。愚蠢惡劣的布朗胥百克公爵自己犯下了罪孽,而我卻利用他的罪孽,自己獨佔了利益。我明白,我是一個徹底的卑劣者,我不配擁有皇帝的地位,而且也不值得讓士兵們為我歡呼。」希爾德並沒有回答。她所體會到的無力感覺與苦澀的程度並不亞於萊因哈特。她只是靜靜地掏出手帕,擦拭著被染成血色的桌巾以及皇帝和手和衣袖。而萊因哈特也停止了讓他心中的自我譴責再繼續宣洩出來,他緊閉著他端麗的嘴唇,但是希爾德仍然能夠聽見皇帝精神上的傷口在吱吱作聲。雖然自己是自願進到室內來的,但是要安慰皇帝的傷心,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尤其像「充其量面多也只是死了二百萬人而已」的這種論調,絕對是用不得的,這種論調正是魯道夫·馮·高登巴姆式的力學理論。萊因哈特的人生,正是以否定這種思想為出發點。一旦將自己的罪責加以正當化,那麼就會使自己從邁向自我神格化的陡坡上滾落下來,淪為魯道夫第二。
萊因哈特是如此,已經成為過去的楊威利也是如此,希爾德既非全能也非萬能,她沒有把握應該要用什麼藥,來治療皇帝在精神上所受到的創傷。但是被酒精濡濕的手、袖子、桌巾都已經擦拭好了,現在的她得要繼續下一個動作。她於是一面猶豫著一面開口說道:「陛下,就算你曾經犯錯,不過我認為您已經得到懲罰了。而且您在得到懲罰之後,確實在政治和社會方面做了相當大的改革。有犯錯,但也得到懲罰,最後留下了成果。請您絕對不要因此而貶謫自己,因為民眾確實因為您的改革而獲救了。」
萊因哈特清楚地瞭解到希爾德所說的懲罰,其實是指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的死。他的眼眸仍然顯得陰鬱,但酒精成分所形成的瘴氣已經迅速地褪去了。他的眼眸裡面,接著出現了伯爵小姐折好了手帕,鞠躬之後,正打算要退出房間的身影。年輕的皇帝著急地從椅子上稍微站起來,壓根兒也沒有想到自己竟會這麼說。
「伯爵小姐。」
「是,陛下。」
「希望你不要走,在這裡留下來。」希爾德沒有立刻回答。她情緒自己的聽覺是不是有問題,這樣的疑惑像潮水似地逐漸上湧到她的胸口,並且超越她心臟位置的時候,她知道了,她知道年輕的皇帝和他本身已經踏進了某個固定的角落。
「今天晚上沒有辦法自己一個獨處,拜託你,不要留下朕一個人。」
「……是的,陛下,遵照您的指示。」希爾德此時無法判斷自己這樣的回答究竟是不是正確的。她只知道這樣的回答不是選擇而是必然的結果。但是對萊因哈特來說,事情又不一樣。希爾德知道自己只不過是飄蕩在波浪間的一根麥桿,但是她下定決心,為了眼前的這個人,她要盡可能讓自己在今天晚上成為一根好麥桿。 Ⅳ 八月三十日。 瑪林道夫伯爵家的管家漢斯·修德瓦掩不住從昨晚開始即徘徊在他心中的不安、懷疑與困惑的情緒。他所一直引以為傲的「希爾德小姐」,昨晚竟然徹夜未歸。早上六點,有部地面車停在門前,那位有著暗色調金髮、頭髮剪得短短的女孩,從車上一走下來的時候,漢斯立刻慌慌張張地迎了上去。
「希爾德小姐,您昨晚到底怎麼了?」
「我回來了,漢斯,你起得真早啊!」忠實的管家,對於伯爵小姐的反應,不得不再一次感到懷疑與不安。從希爾德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開始,漢斯就一直照顧著她,無時不為她的聰明和活潑感到讚歎,甚至極為推崇。瑪林道夫家的小姐和其他家「深閨中的千金小姐」是不一樣的,她從不曾胡亂地購買絲綢衣裳,或者彈彈鋼琴、唆使和鋼琴老師談個戀愛,或者整天就是收集一些宮廷內外的醜聞,然後牢牢地記在腦子裡面,像是用圖釘釘住了一般。
漢斯唯一覺得可惜的,就是希爾德不是男兒身。如果小姐是男兒身的話,那麼今早恐怕早就當上國務尚書或者元帥了。
當今那些大貴族的子弟中,論聰明、論秉性,甚至還沒有人能及得上小姐的。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希爾德小姐」不僅當上了平凡男子絕不可能就任的大本營幕僚總監,而且「伯爵大人」也當上了國務尚書。瑪林道夫家過去在貴族界、社交界當中,一直沒沒無聞,在高登巴姆王朝的時候,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個樸實、平凡、徒有貴族之名的家族。但這樣的一個家族,今日卻成為支配宇宙權力體制的中樞。這一切都是因為希爾德小姐的功勞。但這麼了不起的小姐,為何昨晚徹夜不歸,而且還一副發愣的樣子呢?這是漢斯的記憶裡面,從未曾有過的事。
但漢斯的觀察事實上並不全然正確。因為發愣的樣子是希爾德故意裝出來的。因為她不知怎地只覺得羞澀,無法正面迎向忠實管家的臉孔。她刻意地放輕腳步,走向二樓的臥室,淋浴一番之後,換好衣服,七點三十分便下樓走向餐廳。
此時佛朗茲·瑪林道夫伯爵已經在餐桌旁就座了。如果自己此時刻意避開早餐的話,那麼可能會使父親更加擔心,但是一旦入座,就一定得要面對父親了。希爾德於是發揮自己最大的演技,向父親打過招呼之後,便開始把早餐的食物,送自己那毫無食慾的胃裡面。
忽然,父親出聲對著希爾德說:「昨晚,是和陛下在一起是嗎?希爾德?」
輕緩又溫和的聲音,在希爾德的腦子時引起不斷的迴響。希爾德看著湯匙從她的右手落下,湯盤裡的湯濺到下巴的高度。
「瑪林道夫伯爵除了誠實之外,沒有任何的長處。今日的地位,還因為沾了女兒的光。」希爾德從很久以前,就知道對父親如此嘲諷的人,其實是錯誤的,因為瑪林道夫伯爵的誠實,是有外表不華麗但內涵深厚的知性與洞察力作為底襯的。貴族社會的桎梏極為苛刻,但他並未對希爾德的才能加以限制,光就這一點,他人就應該可以看出伯爵真正價值的所在了。
「爸爸,我……」父親看著女兒的面容,透露著些許的寂寥,但也浮現著慈祥、理解的神情。
「嗯,我明白,我想我大概明白。所以你不說沒關係,我只是想要確認一下而已。」
「對不起,爸爸。」這句話並是因為希爾德做了什麼壞事,只是她面對她所敬愛的父親,除了「對不起」之外,再也沒有辦法說其他的話了。她的表達能力,彷彿突然乾涸了。
此時一陣腳步聲在餐廳外響起,打破了父女之間的沉默。漢斯搖晃著他巨大的身軀,急急忙忙地跑進來。
「伯爵大人!老爺!門口有客人……」漢斯喘著氣,胸腔急遽地起伏著,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向主人報告客人的身份。
「我打開門一看,皇帝陛下、皇帝陛下竟然就站在門外,他說無論如何希望能和伯爵大人與小姐見面……」伯爵將視線轉移到女兒的身上。這位被人稱為智謀可抵整個艦隊的武力而且貌美的幕僚總監,緊緊抓住餐巾的一角,眼睛緊盯著湯盤,身體一動也不動。
「希爾德……」
「——爸爸,我站不起來。」
「可是皇上可能有什麼話想和你說哪。」
「對不起,拜託你,爸爸。」希爾德此時所說的話,完全沒有一點智慧和氣魄。
伯爵一面在嘴裡喃喃地說著什麼似地,一面從桌旁站了起來,往大廳的方向走去。
人類史上最偉大的征服者,此時正定定地站在大廳裡,胸前抱著一把偌大的花束,那些是紅色、白色和淡紅色的大朵薔薇,或許是這個夏天裡,最後的薔薇了。他認出迎面走來的人是伯爵家當家主人的時候,白晰秀麗的臉龐上,彷彿正映照映著淡紅色的薔薇。
「陛下……」
「啊、啊、瑪林道夫伯爵。」
「承蒙陛下特地前來,臣甚感惶恐,敢問陛下您大駕光臨,有何指示?」
「不,過意不去的人是我,清晨一大早就前來叨擾,真是抱歉!」這種表達方式能夠被容許,便可充分看出這位有著奪目的金髮、歷史上最偉大的霸主,是多麼地緊張和激動。他用他那彷彿瀰漫著煙霧的蒼冰色眼眸看著伯爵,然後把花束硬塞給他。
「我想把這花送給伯爵小姐……」
「陛下您如此關懷,臣真是不勝惶恐。」薔薇花濃郁的強烈香氣,在伯爵接過花束之後,籠罩住伯爵的上半身,伯爵忽然覺得有些要窒息了。
「我曾經問過米達麥亞元帥,他向他的夫人求婚的時候,就是帶著美麗的花束去的。」
「哦,原來是這樣子。」在這樣模糊不清的回答當中,瑪林道夫伯爵已經完全洞察到年輕皇帝來訪的目的了。不過,伯爵心裡面想,不至於會向米達麥亞元帥請求請教如何作為一個求婚者吧。
「所以,朕也想要這麼做,不,應該是說不能不這麼做,總知,朕還是讓人選好花帶過來了。伯爵小姐喜歡花嗎?」
「我想應該不討厭。」萊因哈特點點頭,看來他內心已經設定了一個終點,但此時彷彿正在通往終點的途中徘徊著,不久終於決定要說出來了。
「瑪林道夫伯爵,朕想要迎娶您家的小姐做朕的皇妃,不知是否可以得到您對我們結婚的認可?」瑪林道夫充分體會到皇帝、或者說這名不諳世故的金髮年輕人內心的誠摯。這樣的一個年輕人,當然不會是輕蔑的對象,但是就因為一個「曾有過什麼」的夜晚之後,天一亮就跑來要求結婚,這無論如何都讓人感到有些不太對勁。
瑪林道夫伯爵一面在心裡面暗暗地想著,一面彷彿得到旁證似地,有了另外的相當。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這名「天才少年」,在軍事和政治兩個範疇內,以極短的時間,便開拓出無與倫比的基業,但是對於男女之間的事情,就非常不懂世故了。
才能嚴重偏頗的「天才少年」,還是激動地說道:「如果,我對伯爵小姐做了那、那樣的的事,卻沒有負起責任的話,那麼朕就和高登巴姆王朝那些個淫蕩的皇帝沒什麼兩樣了。朕、朕,不想和那種傢伙同流合污。」
做臣下的人或許不應該有這種反應也說不定,不過伯爵卻還是忍不住要同時歎氣和苦笑。每個人感覺必須要感覺必須要負責的方式,各有各的不同,但是萊因哈特的感覺方式,很明顯是潔癖的觀念遠高於一切。
「陛下,您不必要覺得有任何的責任。我的女兒應該是基於她本身的意志,才與陛下您在一起。我這個女兒決不會以一個夜晚作為武器,來束縛住陛下您的一生。」
「不過……」
「今天請到此為止,恭請陛下就此回去吧。一則因情緒尚未經過整理,且惟恐對陛下有失禮之言行舉止。如今無論如何,已承蒙皇上賜予過高的地位,待平息穩定之後,一定會讓她前往大本營謁見陛下。」
「……」
「臣下惶恐之至,但懇請陛下將此事交付臣下,請陛下先行移駕回朝吧。」這一段對話,並不是天才皇帝與庸才臣下之間的對話,而是未成熟的年輕人與圓熟的成人之間的交談。
「朕明白了,就拜託伯爵您了。今天一大早就來叨擾,而且提出令您無法立刻回答的要求,真是對不起。那麼朕就改天再拜訪吧。失禮之處,請您多多見諒。」
萊因哈特說畢,打算回頭的他,卻又立刻停了下來,猶豫地對著伯爵的當家主人說了一句話:「請代為向伯爵小姐問好……」這是一句一點都不機伶的話,難道沒有其他什麼想說的話嗎?瑪林道夫伯爵揣測著年輕主君的心情想著。但伯爵的視線裡面,所看到的卻是萊因哈特轉過身去,親衛隊長奇斯里准將將門打開,讓主君走出門外之後,自己旋即跟隨主君身後走了出去。
瑪林道夫伯爵將偌大的花束交給漢斯之後,便走回餐廳,渾身仍然為薔薇的香氣所環繞著。面對希爾德又想要發問又想要全部委由父親來處理的眼神,作父親的人於是直率地回答說:「大概和你所想的一樣吧,希爾德。陛下說他想要迎娶你作為他的皇妃。」作女兒的大吃一驚,雖然只發出小小的驚呼聲,但父親還是聽見了。
「我……,這種事情,真是太謊謬了。和陛下結婚,這是不可能的呀!」
「儘管這麼說,希爾德,到最後,還是會有個什麼人,坐上皇妃的位置呀。」瑪林道夫嘴裡面這麼說,但是他一點都沒有想要煽動女兒的女性野心,毋寧說,他的想法是相反的。對於身為主君的萊因哈特,他是絕對推崇尊敬的,但是如果要作為女兒的丈夫,他的評價則又完全不同。
「西曆十七世紀的時候,據說有一位叫做北方流星的小國國王。十五歲的時候即位,經常擊破鄰國的大軍,是一位聞名的軍事天才。不過一直到他三十歲過世的時候,不管是異性也好,是同性也好,終身與性無緣。」
「……」
「一個人如果具有所謂的異常才能,通常表示他可能是其他某些方面亦具有相對的缺陷。如今我見到萊因哈特陛下,確實有這樣的想法。不過呢,如果只把他看作是一個君主的話,只要他不是完全和常人相異也就可以了。」
希爾德張開端整的嘴唇,有些唐突地說道:「皇上並不是愛我,這一點我還可以瞭解。皇上之所以會到家裡求婚,完全是因為他的義務感與責任感呀!爸爸。」
「或許是因為這樣也說不定。不過,你自己怎樣想呢?希爾德。」
「我……?」伯爵此時可以確認。女兒一貫的聰明,像是銳利的刀鋒上,突然出現了缺口。
「這麼說好了,你愛上愛皇上呢?包括他那些孩子氣的義務感以及責任感。」作女兒的心裡想,終於被問到這個問題了。而作父親的人心裡面想的是,終於問出口了。事實上這是一種如果能夠不問就最好還是不要去問的那種問題,而且一旦問出來的話,勢必會成為日後永遠後悔的根源。但是位於大帝國中樞地位的兩名男女,結果竟然因為那名因妻子慘死,而企圖要謀殺皇帝的男子的憤怒和悲傷,而被迫要作出決定性的選擇。
希爾德左右搖晃著她那頭暗色調的金黃頭髮,嘗試著要從那一片迷濛的雲霧中走出來,但是並沒有成功。「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尊敬他,至於是不是愛他,有沒有男與女之間的情愛,我沒有自信。」
瑪林道夫伯爵深深地吧了一口氣。
「哎呀、哎呀,看起來這不只限於萊因哈特陛下哪。我這個足以自豪的女兒,有時候最好也能夠重視自己的感覺勝於自己的更改思考。當然不是常常,不過有時候最好能夠這樣啊!用點時間了好地想一想吧!」瑪林道夫伯爵對著從昨晚以來,就一直持續混亂著的女兒,留下這麼一句話之後,就步出了餐廳向書房走去。書房的一角有把安樂椅,伯爵坐了下來,讓自己的身子好好地窩在椅子裡面之後,把自己的視線投向沒有點火的暖爐。
「不過,這兩個人,昨晚過的還順利吧……」嘴裡面喃喃地念著,瑪林道夫伯爵不覺得苦笑出來。他不記得他這半輩子裡面,曾經有過像這樣既具有嚴肅性又具有滑稽性,兩種不同性質並存的問題。
如果只限在政治和軍事範疇的話,那麼整個宇宙裡面,大概也找不出任何一對男女,像他們兩人一樣,擁有如此卓絕的才幹吧。但是,遠比他倆不如的平凡男女,在私生活方面,一定比他們還要成熟得多。
事實上,瑪林道夫伯爵所指責的,只是萊因哈特之於他的女兒,可能會有什麼樣的缺陷,但是就與性慾無緣的這一點來說,希爾德也是同樣的,她對於研究政治、分析軍事這方面的興趣,遠比談戀愛的興趣還要高得多。社會上即有所謂性慾過剩的人,那麼也一定有人是在相反的那一端的。處在相同一極的萊因哈特與希爾德,雖不見得能夠相聚甚歡,但至少也能夠平淡結合吧!儘管還有許多其他外在的因素影響。
過去這三年當中,瑪林道夫伯爵家的命運,一直在激烈的漩渦當中打轉,如今之所以能夠超越這個漩渦,全是因為希爾德的才智。這是一個事實,同時也是伯爵親身的體認。
希爾德,你的成就超越了我這個身為父親的,只是,我知道這說了也沒用,不過如果你能夠和一個更為平凡、看得近一些、野心較小的男子談戀愛的話,那麼我這一生或許可以過得更適合身份、更簡單一些吧……
瑪林道夫伯爵本身擔任國務尚書,眼看著上班的時間已經接近了,他於是回到自己的臥室,在隨從的服侍之下,一面整理自己的服裝,一面想著,自己留在國務尚書這位位子上的時間,大概不長了吧。 Ⅴ 從瑪林道夫伯爵的宅邸回到大本營之後,萊因哈特進到辦公室,但是卻無法立即靜下心來處理政務。
萊因哈特覺得可恥。因為自己身為全人類的皇帝、歷史上最偉大的征服者,竟然也暴露出自己柔弱的一面。希爾德固然有著無與倫比的聰明頭腦與強韌的精神?但是再怎麼說,她的年紀比萊因哈特輕,而且又是一名女子。這倒不是說萊因哈特歧視女性,而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在這世上全部的女性當中,除了一個人之外,自己竟然也還依賴著其他的女性。
正如瑪林道夫伯爵所洞察到的,同時也是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所擔心的,萊因哈特確實是有些缺陷的地方。
「萊因哈特皇帝本身雖然俊美,而且掌握權力,但在自我約束方面卻極為嚴格、禁慾。」後世的這種評語,不容否定的,應該是對萊因哈特的一種誤解或是過度推崇的結果。因為萊因哈特基本上不算是什麼禁慾的人,而是其本身對於生理方面的慾望,雖不是完全沒有但卻極為淡薄。儘管他有著無與倫比的俊美面容與絕大的權力,但是直到今日為止,卻未曾有過任何男女之間的性關係,這或許是常人或者說一般的人,絕對無法理解的吧。
對於一般好色的人、或者相信「英雄本好色」這句俗語的人來說,萊因哈特可能單純只是個異常的人。因為人們或許可以瞭解比自己還要有更強烈慾望的人,但是要去瞭解那些慾望比自己還有薄弱的人可說是極為困難的事情。
不過,儘管他本身清心寡慾,他卻也一直約束著自己不要求濫用權力,特別是在私生活方面,這是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自從他繼承了羅嚴克拉姆伯爵之後,就開始有眾多的女性想要接近他。而在長中帝國軍最高司令官,接著又當上帝國宰相,儼然已成為實質上的獨裁者之後,殘存下來的貴族們,更是爭先恐後地把他們的妹妹或女兒送到萊因哈特的身邊。也有人因為家裡沒有女兒,便將其他人家裡貌美的少女,收為養女,然後獻給萊因哈特。儘管身邊群花環繞,但萊因哈特卻始終未曾有過採摘的意念。甚至也有人把自己的妻子給獻上來,但那種卑鄙惡劣的行徑,只徒招致萊因哈特的憤怒與輕蔑而已。
從那個時候到現在,萊因哈特一直未曾將自己從失去他最親密的朋友齊格飛·吉爾菲艾斯的衝擊與後悔中完全解放出來。或許是由於吉爾菲艾斯的死,在萊因哈特的心理上造成了陰影,使得他對於自己本身的性慾產生了罪惡感,而將自己的性慾完全抑制住也說不定。
吉爾菲艾斯甚至還沒有結婚就過世了。為了拯救萊因哈特的生命,竟然不惜犧牲了自己的性命,當時的他不過二十一歲。
——而我犧牲了吉爾菲艾斯,獨自一個人活了下來,這一次竟然還想要結婚。別人能夠原諒我嗎?就算活著的人會原諒我,但是死去的人難道會原諒我嗎?
萊因哈特感覺到自己似乎正想犯下一種近乎難以言喻的罪惡,這樣的感覺深深地攫住萊因哈特。不過,如果沒有對瑪林道夫伯爵小姐負起昨晚的責任,那麼萊因哈特就與過去那些他所憎惡、輕蔑、反抗的對象,也就是高登巴姆王朝那些淫蕩的皇帝,變成同一類的人了。瑪林道夫伯爵聽到他這種想法的時候,不覺改變了萊因哈特原有的評價,但是年輕俊美的皇帝卻沒有察覺到。他這種精神作用,或者只能夠稱之為迂腐不切實際吧!因為不管怎麼說,這個時候所意識到的,只是要表現出他身為一個公眾人物的誠意而已。
萊因哈特撩起他前額那近乎華麗的金髮,晚夏的微風吹撫著他的額頭。沉浸在憂愁裡面的眼眸,像是水晶杯中呈現液體化的月光,透露出淡淡的光芒,美得毫無爭議,但卻蘊含著不安定的纖弱。至今為止,萊因哈特從未以這種形式,深深地體認到自己的不成熟。不管在政治或者軍事方面,他一直都表現得極為賢明,度量寬宏,而且總是能夠將自己主觀與客觀之間的差距,修正到完美的地步,但是對於男女之間的事情,他所表現出事的卻完全相反。萊因哈特的心,只有在面對強敵的時候,才能夠顯得昂揚。這個事實,只有少數幾個人,比萊因哈特本人還要更清楚地瞭解到。萊因哈特必須要有敵人,而且,那個敵人愈是強大,萊因哈特情感的灼熱與理性的冷徹,愈能夠同時達到極限,而能夠從內在發出光輝,更能夠增添萊因哈特俊美面貌的華麗。但是,現在的他,卻沒有強大的敵人…… ※ ※ ※ 大約十點過後,憲兵總監克斯拉一級上將,帶著嚴肅且惋惜的表情,前來向皇帝報告。那名出身於威斯塔朗特、企圖要弒殺皇帝的男子,昨晚在牢裡自殺身亡了。
「是你們強迫他的嗎?」由於克斯拉所帶來的二度衝擊,萊因哈特的聲音顫抖。克斯拉明快地否定了皇帝的懷疑,因為事實上,弒殺未遂犯的自殺,克斯拉連用一根手指頭去脅迫都沒有,只不過,他也沒有努力地去防止。克斯拉明白,縱使皇帝暫時釋放了犯人,犯人除了自殺之外,也沒有其他的選擇了。而萊因哈特在默默無言當中,也同樣察覺到整個的情勢,他無法對克斯拉加以斥責,因為真正的罪過,在於缺乏決斷的萊因哈特本身。萊因哈特命克斯拉秘密地但卻要鄭重地埋葬犯人之後,即命克斯拉退出。萊因哈特無法對那名企圖要殺死他的男子,懷有任何憎惡之心,因為在萊因哈特的權力之前,那名男子是一名弱者。
像這個時候,如果瑪林道夫伯爵小姐在的話,那麼多少可以跟我一起商量吧,萊因哈特心裡這麼想道,不過就像她的父親瑪林道夫伯爵所言明的,暫時,自己大概不能期望希爾德出勤了。不過萊因哈特就算見到希爾德,究竟應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她才好呢?萊因哈特自己都無法判斷。當瑪林道夫伯爵謝絕自己與他的女兒見面的時候,在自己的某個無意識的角落,竟然出現了有點像是放下心來的心情。
「萊因哈特皇帝之所以重視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是因為不管於公於私方面,她都能夠成為賢明的商談對象,而且可以作出有用的進言,並不是因為性愛方面的滿足。皇帝並不受性別歧視這種愚蠢偏見的約束,他不曾因為她是一名女性,而輕視她的才能。」後世的歷史學家有人如此地描述,這似乎過度稱頌萊因哈特所成就的功績與表現出來的才能,但是卻無視於他個人私生活上的不成熟。
「把偉人或英雄的傳記教給小孩子們,是最為愚劣的事情,因為這就好像要善良的人們,去學習異常的人,這兩者其實是不同的。」這是萊因哈特的敵手楊威利生前對尤里安·敏茲所說的話,萊因哈特當然不知道這些。不過如果他知道的話,或許會一反他平常的作風,以稍微面帶苦澀的表情,點頭同意也說不定。倒不是因為這樣會帶給誰麻煩,而是因為他自己也不是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與大多數的其他人不同的地方。
無論如何,萊因哈特的私生活方面,在這一年確實經歷了極大的變動。而君主的私生活,會帶給國家與歷史某些正面或者負面的影響,這就是所謂的專制政治。不過,在這之前,萊因哈特和他的帝國卻面臨了深刻而且巨大的危險。
「多災多難的新帝國第二年」,到此為止,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前方等待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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