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帕蘭薩斯——傳說中美麗的都市。
一座拒絕面對真實世界,只願顧影自憐的城市。
是誰這樣描述過這座城?坐在藍天背上飛近城牆的奇蒂拉努力思索著。也許是那位前龍騎將,沒人懷念的艾瑞阿卡司。這聽起來非常矯揉做作,聽起來就像他講的話。不過,奇蒂拉也必須要承認,他對於帕蘭薩斯的看法是正確的。直到戰爭後期,對他們來說已經穩操勝算之後,這些自私的帕蘭薩斯人才不情願地加入對抗黑暗之後的行列。
由於索蘭尼亞騎士慘烈的犧牲,帕蘭薩斯城才躲過了讓其他城市——諸如塔西斯、索拉斯——化為一堆焦土的厄運。已經飛到距離城牆不過一箭之遙的奇蒂拉不屑地冷哼一聲。而戰後,帕蘭薩斯又再度利用這一波的繁榮裝扮自己,又一次的陶醉在自己鏡中的美貌裡。
奇蒂拉想到這裡,看到底下舊城牆上的騷動,不禁狂妄的大笑起來。底下的這些傢伙至少有兩年不曾看過藍龍飛越他們的領土了。她可以想像底下的混亂、眾人的恐慌。在寧靜的夜空中,她依稀可以聽見擂鼓吹號的聲音。
藍天同樣的也聽見了這些聲音,他的血液隨著戰鼓的鳴動而賁張;他的一雙紅眼轉向背上的主人,懇請她再做考量。
「不行,我的寵物,」奇蒂拉伸出手輕按著他的頸項。「時候還沒到!但是很快的——如果我們成功之後!很快我就可以讓你好好的放縱!」
藍天暫時滿足於這樣的現狀。不過,在飛越過城牆的時候,他還是在弓箭的射程之外吐出一道閃電,把石牆打的焦黑,以發洩心中的壓力。底下的部隊像是螞蟻一樣的散開,龍威所造成的影響在他們之中快速的傳遞。
奇蒂拉乘著龍,慢條斯理的在上空飛舞著。沒有人敢對她動手——帕蘭薩斯的居民和她駐紮在聖克仙的部隊達成了某種非正式的停火默契。雖然有許多索蘭尼亞騎士對此大感不滿,試圖說服其他安塞隆大陸上的種族合力攻打奇蒂拉戰後撤守到聖克仙的部隊。但是帕蘭薩斯人對此充耳不聞,他們才不管這些俗世間的騷擾。戰爭早已結束,威脅也都過去了。
「讓我的實力一天天的增長,」奇蒂拉飛過城牆,把每個地方的部署都盡收眼中,準備作為將來發動戰爭的依據。帕蘭薩斯城的設計像是一具輪子。所有重要的建築——政府機關、首長的住家、貴族古老的豪宅——都位於輪子的輪軸部位。整座城市就繞著這個輪軸運轉。構成輪子的第二圈是公會富商的家——也就是「新崛起」的富人們——以及住在城外的豪富們專屬的別墅。這裡也是教育資源的中心,阿斯特紐斯的大圖書館也正位於此處。最後,在靠近舊城牆的地方則是各種各樣的市集和店舖。
八條寬廣的大道如同輪輻一樣從舊城的中心向外延伸。美麗的大樹矗立在道路的兩旁,這些樹的葉子終年金黃,像是金色的花邊一般。這些大道通往北方的海港以及舊城牆的七座城門。
奇蒂拉觀察著外面的新城;新城建造的模式跟舊城一樣,同樣沿著舊城以環狀向外擴張。新城的四周沒有城牆,因為這些城牆「破壞了整體的設計」,一名貴族這樣表示。奇蒂拉露出了微笑。她並不是在欣賞這座城市,美麗的樹木對她來說如同糞土。她輕蔑的看著底下七座光彩奪目的城門——即使她有所感動,恐怕也只是一瞬間。她腦海中掠過一個想法,讓她不禁歎了口氣——要征服這座城市該有多容易啊!
另外兩座建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其中一個是建造在城市中央的新建築——一座神廟,敬拜帕拉丁的地方。另一座建築則正好是她的目的地。她的視線若有所思的停在它上面。
即使奇蒂拉漠不關心的眼神也注意到了,這座塔和它周圍絢爛的城市是多麼生動的對比。這棟建築穿透如同蒼白手骨一樣包圍它的陰影,它是座徹底黑暗、扭曲、醜陋的建築物。而這座塔原來竟然還是城中最美麗的建築,更讓它現在的外型恐怖的讓人無法忍耐。這就是奇蒂拉的目的地——古老的大法師之塔。陰影不分晝夜都環繞著這座塔,因為一座連飽經風霜的旅人也未曾見過的巨大樹林——修肯樹林護衛著它。據說樹林中的橡樹是全克萊恩上最高大的。但是沒有人能夠確定這一點,因為即使是毫無恐懼的坎德人都沒辦法踏進這座黑暗的樹林分毫。
「修肯樹林,」奇蒂拉對她隱形的同伴喃喃的說。「沒有任何種族的生物能夠靠近這裡。直到他的來臨——掌握了過去與現在的強者到來。」如果她的聲音中帶著嘲弄,這種嘲弄也隨著藍天越來越靠近修肯樹林而慢慢的消失。藍龍在修肯樹林旁空曠、廢棄的街道上降落。奇蒂拉用盡一切手段,從威逼到利誘,希望能夠讓藍天直接載著她飛向那座塔。雖然藍天願意為他的主人流乾最後一滴血,但卻愛莫能助。這超過了他的能力。沒有任何的生物,即使龍也不例外,能夠進入這個被詛咒的守衛橡樹林。
藍天忿恨的瞪著這座樹林,雙眼火紅的似乎要滴出血來,爪子不安的在地上挪動著。他想要阻止主人的行動,但是他太瞭解奇蒂拉了。只要她下定了決心,沒有東西可以阻止她。藍天只好收起翅膀,看著眼前肥美的城市,腦海中充滿了殺戮、焚燒的衝動。
奇蒂拉慢慢的離開龍鞍。銀月索林那瑞看起來像是夜空中被砍斷的腦袋。而紅月努林塔瑞則才剛剛升起,像是快要熄滅的燭光一樣。兩個月亮微弱的光芒照在奇蒂拉的龍鱗甲上,泛起一陣朦朧的藍光。
奇蒂拉專注的打量著眼前的樹林,往前踏了一步,隨即緊張的停了下來。她可以聽見背後傳來的騷動聲——那是藍天的翅膀給她的忠告——主人,讓我們趕快飛離這個被詛咒的地方!趁著我們還有命的時候趕快離開!
奇蒂拉吞了口口水。她覺得自己的舌頭乾澀,似乎腫了起來。她的胃痛苦的攪結起來。她首次踏上戰場的深刻記憶回到她的腦中。她必須要殺死眼前的那個人,否則倒下的就會是她。那時她用高超的劍術回應了這個問題。但是現在眼前的威脅要怎麼辦?
「我曾經去過世界上許多黑暗的地方,」奇蒂拉對著看不見的同伴用低沉的聲音說,「我從來不知恐懼為何物。但是我卻無法踏入這個樹林。」
「很簡單,你只需要將他給你的寶石高舉在手中,」她的同伴突然出現在夜空中。「樹林的守護者就無法傷害你。」
奇蒂拉看著眼前濃密、高大的樹林。它們寬廣、延伸的枝枒白天遮住了陽光,晚上擋住了星光和月光。在那之下浮動的是永恆不變的夜。沒有微風可以搖動它們的樹梢,沒有暴風可以撼動它們的支幹。據說即使在大災變的時候,克萊恩上吹起了前所未見的強風,修肯樹林依舊在神的怒火下屹立不搖。
但是,比起這永不退去的黑暗,更恐怖的是它們永不止息的生命。永遠不會終止的生命,永遠的折磨和痛苦……
「我的頭腦相信你說的話,」奇蒂拉顫抖著回答,「索思爵士,但是我的心不相信。」
「那麼就回頭吧,」死亡騎士聳聳肩說。「讓他看看世界上最強大的龍騎將原來是個膿包。」
奇蒂拉從頭盔的縫隙中瞪視著索思爵士。她的褐眼中閃爍著怒火,右手反射性的握住了她的劍柄。索思回應了她的瞪視,對方眼眶中橘紅色的火焰無情的嘲弄著眼前的女人。如果連他的眼中都流露出嘲弄,那麼那個法師的金色眼眸中會流露出什麼??絕對不會是嘲笑——而是勝利!
奇蒂拉閉緊雙唇,伸手取下掛在脖子上的鎖鏈,上面掛著雷斯林送給她的護身符。她拉住鎖鏈,用力一拉,很輕易的就將它扯了下來。接著她用帶著手套的手握住了這個寶石。
這顆寶石和龍血一樣的黑,即使透過這麼厚的手套,也能夠感受到一股可怕的寒意。它就這麼黯淡無光,令人不快的躺在她的手中。
「那些守衛怎麼看得見?」奇蒂拉對著月光高舉寶石。「你看,它既不會發光,也不反光。我手上握的彷彿只是一塊煤炭。」
「照在這顆寶石上的月光你是看不見的,除了崇拜它的人之外,沒有人看得見,」索思爵士回答。「那些人——還有我們這些死物,就像被永恆生命所詛咒的我。我們看得見!對我們來說,它的光芒遠比夜空中的其他光亮要來得閃亮。把寶石高舉起來,奇蒂拉,並且走向前。守衛們將不會阻止你。拿下你的頭盔,讓它們可以看見你的臉,並且看見你眼中反射的寶石光芒。」
奇蒂拉遲疑了幾秒鐘。接著——一想到雷斯林那嘲弄的笑聲——龍騎將又重拾了力量,她脫下了帶角的面具,文風不動的站著,打量著四下。沒有風吹過她的黑色捲髮。她感到額頭上滲出大粒大粒的汗珠。她怒氣沖沖的用帶著手套的手將汗珠撥去。她此時聽見身後傳來龍所發出來的嗚噎聲——她以前從來沒聽過藍天發出這種奇怪的聲音。她的決心開始動搖,握住寶石的手顫抖起來。
「奇蒂拉,」索思爵士柔聲說。「高舉寶石,讓它們看見你的眼中反射出寶石的光芒!」
讓他看看你原來是個膿包!這句話在她的腦中回湯。奇蒂拉一咬牙,將寶石高舉過頭,走進了修肯樹林。黑暗突然降臨,在那恐怖的一瞬間,奇蒂拉措不及防的以為自己失明了。眼前出現索思爵士橘紅色的雙眼,和它蒼白的骨架,這是她唯一的安慰。她強迫自己冷靜的站著,等待驚慌失措的片刻過去。接著她第一次注意到,寶石竟然發出了光芒。這和她所見過的光芒都不一樣。這道光芒並沒有照亮黑暗,它只是讓奇蒂拉能夠看見黑暗中的一切生物。
藉著寶石的力量,奇蒂拉開始看清楚這些樹木的形狀。現在,她可以清楚的看見腳下出現了一條路。它如同一條夜色所舖成的大道,向著樹林中延伸,奇蒂拉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自己正在沿著這條黑暗的河流往下流。
她著迷的看著自己的腳往前移動,絲毫不受自己命令的往前踏步。她恐懼的發現,之前拒她於千里之外的樹林,現在竟然將她往內拉!
她絕望的試圖奪回自己身軀的控制權。終於,她成功了——至少她是這樣以為的。她至少不再移動了。但是,她現在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站在這條流動的路上發抖,因恐懼而不停的喘息著。頂上的枝枒吱嘎作響,彷彿在嘲笑著她的不自量力。樹葉拂過她的臉龐。奇蒂拉驚慌的試著將它們弄走,卻突然停了下來。它們的輕觸雖然冰冷,但並沒有敵意。這幾乎是種撫弄,一種代表尊敬的動作。她被認了出來,是屬於這領域的一份子。奇蒂拉立刻恢復了自制力。她抬起頭,望向眼前的道路。
路並沒有移動。剛剛不過是她的恐懼所造成的幻影。奇蒂拉露出苦笑,移動的是那些樹!樹木在她面前讓出了一條路。奇蒂拉的信心開始恢復。她用堅定的步伐往前走,甚至對走在她身後幾步的索思爵士投以勝利的眼光。但死亡騎士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也許是在和它的鬼朋友聊天,」奇蒂拉自顧自的說笑,那笑聲卻突然扭曲成面對純然恐懼時的尖叫。
有什麼東西抓住了她的腳踝!一陣徹骨的寒氣慢慢的滲入她的肌膚和血液,把它們都冰凍起來。這種痛苦非常的劇烈,讓她不禁尖叫起來。奇蒂拉努力抓住自己的腿,卻剛好看見是什麼東西抓住了她——一隻死白的手!這只只剩下白骨的手從地面下伸了出來,死死的抓住她的腳踝。奇蒂拉感覺到身體的暖意正在一絲一毫的離開,突然明白這怪物正在吸取她的生命力。接著,她帶著難以名狀的恐懼看著自己的雙腿緩緩的陷入鬆軟的泥土中。
她的大腦完全被驚慌所佔據。她歇斯底里的試著踢開那隻手,擺脫那冰冷的接觸。但是那隻手絲毫不肯退讓,緊緊的抓住她;此時,另外一隻手又從她的背後出現,抓住了另一個腳踝。奇蒂拉畏懼的尖叫,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不可以把寶石弄丟!」索思爵士死氣沉沉的聲音說。「它們會把你拉下去的!」
奇蒂拉努力的握著寶石,絲毫不敢放手。她拚命掙扎,試圖脫離這些將她慢慢的往下拉,想要和她共享墳墓的魔爪。「救救我!」她大喊道,驚惶的眼神四處搜尋著索思爵士的蹤影。
「我幫不上忙,」死亡騎士凝重的說。「我的法力在這邊不管用。你自己的力量是你現在唯一可以倚靠的武器了,奇蒂拉。不要忘記那顆寶石……」
有那麼一瞬間,奇蒂拉動也不動的躺著,在那冰冷的碰觸下無助的發抖。然後一陣怒氣流過了她全身。他怎麼膽敢這樣對我!她想,眼前又再度浮現了那雙欣賞著她狼狽樣的金色雙眸。她的怒火打退了冰冷的恐懼,將驚慌燒成了灰燼。她現在冷靜了下來。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她慢慢的將自己拉出鬆軟的泥地,冷冷的、慎重其事的拿著寶石靠近那只魔爪,顫抖著用寶石碰觸那腐敗的血肉。
一陣含混的詛咒聲由地底傳來,那隻手抖了幾下,鬆開了手,滑回小徑旁的腐敗樹葉中。
奇蒂拉迅速的用寶石碰觸了另外一隻手。它,也跟著消失了。龍騎將掙扎著起身,看著四周。接著她高舉起了寶石。
「你們這些被詛咒的活死人,看到沒有?」她尖聲大喊。「你們沒辦法阻止我!我會通過這裡的!你們聽到了嗎?我會通過的!」
沒有任何回答。枝枒不再出聲,樹葉軟垂下來。奇蒂拉握著珠寶,靜靜的站在黑暗中片刻,再度沿著小路往前走。她壓低聲音詛咒雷斯林,同時也意識到索思爵士出現在她的身邊。
「不遠了,」它說。「奇蒂拉,你又再度的讓我感到欽佩。」
奇蒂拉沒有回答。她的怒氣已經消失了,只留下一個很快就為恐懼所填滿的空洞。她不敢隨意開口說話。但是她繼續往前走,雙眼只盯著眼前的道路。她現在可以看見四周的土壤中有無數的手指鑽了出來,尋找讓它們又嫉又恨的血肉之軀。蒼白、凹陷的眼眶從樹後瞪著她。黑暗,毫無形體的東西在她四周漂浮,讓濕冷的空氣中充滿了死亡和腐敗的氣味。
但是,那只握著寶石的手雖然發著抖,卻沒有絲毫的遲疑。只剩下白骨的鬼爪阻止不了她。陰沉的面孔徒勞無功的張大嘴渴望她溫暖的鮮血。慢慢的,橡樹奇蒂拉眼前繼續讓開一條路,枝枒不敢擋在她的眼前。
站在小徑終點的是——雷斯林。
「我早該宰了你才對,你這個該死的渾球!」奇蒂拉從凍僵的雙唇中勉強擠出咒罵,手移動到劍柄上。
「姊姊,我看到您也很高興,」雷斯林柔聲說。
這是兩年以來,這對姐弟第一次的相見。奇蒂拉現在已經離開了樹林的陰影,可以清楚的在索林那瑞的皎潔月光下打量弟弟。上好的黑天鵝絨製成的袍子,鬆鬆的掛在他微駝的瘦削雙肩上,輕柔的包圍著他單薄的身軀。蓋住他頭部的兜帽邊緣繡著銀色的符咒,在陰影中只露出他一雙閃閃發亮的金色眼眸。咒文的最中間是一個巨大的沙漏符號。其他銀色的咒文則在他寬大的袖口上反射著潔白的月光。他倚靠著馬濟斯法杖,上面的水晶只有在他的命令下才會發出光芒——水晶現在黯淡的棲息在龍爪之中,看著這一切。
「我早該宰了你!」奇蒂拉在明白自己說了什麼之前,對著彷彿突然從黑暗的樹林之中出現的死亡騎士看了一眼。那一眼是邀請,而不是命令——是個帶著嘲弄的挑戰。雷斯林笑了,沒有多少人看過他的這種笑容。不過,這笑容隱藏在兜帽的陰影之中,這次沒有人看見。
「索思爵士,」他轉過頭去向死亡騎士問好。
奇蒂拉輕咬著下唇,看著雷斯林用沙漏形的瞳孔打量著這不死騎士的盔甲。上面依舊有著索蘭尼亞騎士的徽記——玫瑰、翠鳥和寶劍——但是都彷彿曾被烈火灼燒一樣變得焦黑。
「黑玫瑰騎士,」雷斯林繼續道,「死於大災變的劫火之中,卻又因被你冤枉的精靈女子之詛咒而繼續這苦痛的人生。」
「這就是我的故事,」死亡騎士動也不動的說。「閣下就是雷斯林,掌握了過去和現在,預言中的強者。」兩個人面對面的站著,打量著彼此,都忘記了奇蒂拉的存在。在他們倆人無聲的鬥爭之前,龍騎將自己的怒氣變得微不足道,只能屏住呼吸等待最後的結果。
「你的魔力很強,」雷斯林說。一陣輕風擾動了橡樹的枝枒,讓法師的黑色袍子輕輕的浮動起來。
「是的,」索思爵士靜靜的說。「我一開口就可以殺人。我可以對著成群的敵人丟出巨大的火球。我統御著一整隊的骷髏戰士,它們的碰觸可以摧毀一切。我可以從地底升起一座冰牆來屏障服侍我的人。隱形的技巧逃不過我的法眼,普通的法術在我身前灰飛煙滅。」
雷斯林點點頭,兜帽跟著緩緩的上下晃動。
索思爵士不發一語的看著法師。它繼續往前逼近,在距離法師瘦弱的身體只有幾公分的地方停了下來。奇蒂拉的呼吸變得急促。
接著,被詛咒的索蘭尼亞騎士把手放在身軀中原本容納著心臟的位置,微微的行禮。
「但是,在強者的面前,我也要低頭,」索思爵士說。奇蒂拉咬住下唇,硬生生的壓抑住一聲驚呼。
雷斯林很快的望了她一眼,金色雙眸流露出饒富興味的神情。
「親愛的姊姊,失望了嗎?」
但是奇蒂拉早就適應了這種氣勢的轉變。她已經目睹了敵人,知道了所需要知道的事實。她現在可以繼續戰鬥下去。「當然沒有了,小弟,」她用那顛倒眾生的促狹笑容作為回答。「我本來要探望的就是你。我們好久不見了,你看起來氣色很好。」
「喔,我的狀況的確不錯,親愛的姊姊,」雷斯林回答道。他走向前,把瘦削的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她吃了一驚,因為他的皮膚非常的燙,像是發燒一樣。但是——注意到他的眼神正上下打量著她,不放過絲毫的細節——她並沒有退縮。他笑了。
「我們上次見面是好久以前了。多久,兩年了嗎?事實(以下缺)
「克麗珊娜小姐!」奇蒂拉震驚的重複道。「帕拉丁的神眷之女!你讓她——來這裡?」
「事實上,從今年春天算起有兩年了,」他親熱的握著奇蒂拉的手。他的聲音之中充滿了嘲弄的氣氛。「是在奈拉卡的黑暗之後神殿,那命運的一個夜晚,我主失敗,被趕出這個世界——」
「這都得感謝你這個叛徒,」奇蒂拉打斷他,徒勞無功的試著要掙脫他的手。雷斯林毫不放鬆的握著她的手臂。雖然奇蒂拉比瘦弱的法師高大、壯碩許多,彷彿能夠空手將他折成兩半。但是奇蒂拉卻依舊渴望掙脫弟弟的手,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雷斯林大笑著領著她走到大法師之塔的門外。
「親愛的姊姊,我們要討論背叛嗎?當我摧毀了艾瑞阿卡司的魔法護盾,讓半精靈坦尼斯可以一劍刺進你主人的身體裡時,難道你不高興嗎?要不是我這樣做,你會成為克萊恩上最有勢力的龍騎將嗎?」
「這還真是給我帶來不少好處啊!」奇蒂拉回嘴道。「被統御四周所有領地,該死的索蘭尼亞騎士當作犯人一樣的被困在聖克仙!金龍日日夜夜的看守著我,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監視之下。我的部隊四散各地,在大陸上被各種勢力追殺……」
「但是你還是到了這邊,」雷斯林輕描淡寫的說。「金龍有阻止你嗎?騎士知道你離開了嗎?」
奇蒂拉停下腳步,驚訝的看著弟弟。「這都是你做的?」
「當然是!」雷斯林聳聳肩。「但是,親愛的姊姊,我們稍後再來談這些小事,」他邊走邊說。「你又冷又餓了。修肯樹林可以讓最堅強的人心靈動搖。除了你之外,只有一個人曾經通過修肯樹林——當然,是在我的幫助之下通過的。我對你的表現覺得理所當然,但是,我必須承認,我對克麗珊娜小姐的勇氣有些驚訝——」
「我不只是讓她來這裡,我根本就是邀請她來,」雷斯林若無其事的說。「當然是這樣的,沒有我的邀請和咒縛,根本不可能通過修肯樹林。」
「她來了嗎?」
「喔,我可以跟你保證,她相當的渴望來這裡。」現在是雷斯林停下了腳步。兩人站在大法師之塔的門外。窗戶內火把的光亮照在他的臉上。奇蒂拉可以清楚的看見,他的嘴唇扭曲出一個笑容,金色的眼睛像是冬日的陽光一樣發出冷冷的光芒。「相當的渴望,」他柔聲重複道。
奇蒂拉開始大笑。
那天深夜,兩個月亮西沉之後,黎明破曉之前的黑暗中,奇蒂拉坐在雷斯林的書房裡,手中拿著一杯紅酒,雙眉深鎖的沉思著。
書房很舒適,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包裹著上好布料,手工精緻而且寬大、柔軟的椅子,置放在只有克萊恩上最富有的人才買的起的手工羊毛地毯上。羊毛地毯上精細的手工刺繡出各種極盡怪異之能事的魔獸,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讓每個人都想要沉醉在這藝術的氣氛中。木刻的小桌放在房間的各個角落,上面擺放著珍貴、美麗——或者是稀有、陰森——的物品裝飾著整個房間。
但是整座房間的主角還是書本。它們擺放在暗色的木製書櫃上,數以百計的靜立著。許多書本有著相同的外表,深藍色的封面,銀色的字體。這是間很安適的房間,但若是離房間盡頭那座燃著熊熊火焰的火爐稍遠一點,就可以感覺到空氣中有一股刺骨的嚴寒。奇蒂拉不太確定,但是她感覺這股寒氣似乎是那些書本所散發出來的。
索思爵士站的離爐火遠遠的,躲在陰影裡。奇蒂拉看不見它,但是可以感覺到它的存在——雷斯林也是一樣。法師坐在奇蒂拉對面大桌後的高背椅中,那張巨大的黑檀木桌雕刻著各種各樣的怪物,活靈活現的彷彿就要跳出來一般。她不安的挪動身軀,喝了一口酒,太急了。雖然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烈酒,但是她卻已經開始覺得有些微醺。她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因為這表示她已經失去了控制。她生氣的把杯子推開,決定不再喝酒。
「如果我願意的話,我明天就可以征服全世界。可是我不想。」
「你不想要這個世界。」奇蒂拉聳聳肩,聲音裡面充滿了嘲諷的意味。「那就只剩下——」
奇蒂拉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她訝異的看著雷斯林。索思爵士待在房間的陰影中,橘紅色的雙眼比火焰還要閃亮。
「現在你明白了。」雷斯林滿意的笑著,坐回位子。
「現在你明白了這個帕拉丁牧師的重要性!正當我準備開始我的旅程時,是命運把她帶到我面前。」
奇蒂拉只能夠陰沉的看著他。最後,她終於恢復說話的能力。「你——你怎麼知道她會願意跟隨你?你絕對不可能告訴她內情的!」
「我只告訴她足夠在她胸口種下小小種子的內情。」雷斯林微笑著回憶那場會面。他往後靠,把手指放到嘴唇上。「我當時的表演,說實話,是我的經典之作。我在她的良善感召之下,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透露這個秘密。這些語句上沾著我的鮮血,她立刻就成了我的俘虜……迷失在她對我的同情中。」他回到了現實之中。「她會來的,」他再度往前靠,冷冷的說。「她跟我那個臃腫的哥哥都會的。當然,他會不由自主的服侍我。這本來也就是他的天性。」
奇蒂拉把手放到太陽穴,感覺自己的脈搏。這不是因為酒,她現在清醒的很。這是因為挫折和憤怒。他可以幫我的!她惱怒的想。他真的和傳說中的一樣強。甚至更厲害!但是他瘋了。他失去了理智……接著,她腦中深處的一個聲音突如其來的質問她。
萬一他沒有瘋呢?萬一他是認真的呢?
奇蒂拉冷冷的考量著他的計畫,從所有的角度小心的檢證。她所看到的結論嚇壞了她。不。他不可能贏的!更糟糕的是,他甚至還會把她拖下水!這些念頭很快的掠過奇蒂拉的腦海,她的表情卻沒有絲毫的改變。事實上,她的笑容反而變得更加迷人。許多死去的男人,眼前最後的景象就是這迷人的笑容。
雷斯林看著她的時候也許正在考慮這件事情。「姊姊,你這次可以換個口味,站在勝利的一方了。」
奇蒂拉的信念開始動搖。如果他真的能夠完成這個計畫,這將會是無盡的榮耀!榮耀!克萊恩將會是她的囊中物。
奇蒂拉看著法師。二十八年前,他不過是個重病、虛弱的新生兒,剛好和他健康、活潑的雙胞胎哥哥是強烈的對比。
「讓他死掉。長遠看來這樣最好,」接生婆這樣說。奇蒂拉那時還是個少女。她驚訝的聽見母親啜泣的同意聲。
但,奇蒂拉不願意。她體內的某種性格決定接受這個挑戰。這個嬰兒將會活下去!她將會讓他活下去,不管他願不願意。「我的第一場戰鬥,」她曾經這樣告訴人們,「和神的搏鬥。我贏了!」
看看現在!奇蒂拉打量著他。她眼中看見的是個男子。但是——在心中——她看見的是那個又咳又吐的虛弱男嬰。她突然轉過頭。
「我得趕回去了,」她拉上手套,說。「你回來之後會和我連絡?」
「如果我成功了,就不需要通知你了,」雷斯林柔聲說,「你會知道的!」
奇蒂拉差點發出輕蔑的笑聲,但是她忍住了。她望向索思爵士,準備離開這裡。「那麼,再會了,弟弟。」即使用盡全身的自制力,她仍然壓制不住聲音中的怒氣。「我很遺憾你沒有和我分享這個塵世的慾望!你和我,我們本來可以一起作許多事的!」
「再會了,奇蒂拉!」雷斯林瘦削的手招來服侍他的暗影生物,令他們領著客人出門。「喔,還有,」當奇蒂拉站在門廊上的時候,他說,「親愛的姊姊,我欠你一命。至少其他人是這樣告訴我的。我想讓你知道——在艾瑞阿卡司死後;他本來毫無疑問的會把你殺了——我認為我已經把債還清了。我們之間互不相欠!」
奇蒂拉看著法師的金色雙眼,試著要找到一絲威脅、承諾、甚至是什麼都好。但是那裡什麼都沒有。一片空無。接著,下一瞬間,雷斯林念出一句咒語,從她的眼前消失了。
離開修肯樹林並不困難。守衛的不死生物對於誰離開這座塔一點也不在乎。奇蒂拉和索思爵士並肩走著;死亡騎士無聲的移動著,它的雙腳在那些腐敗的落葉上沒有留下絲毫痕跡。春天並沒有降臨修肯樹林。
在他們離開樹林,踏上外圍的石板地之前,奇蒂拉都沒有開口。日出正逐漸的逼近,天色從深藍的夜空轉變成蒼白的灰色。在許多角落,為了討生活而必須早起的帕蘭薩斯人們開始醒了過來。在街道的盡頭,越過因為這座塔而被捨棄建築,奇蒂拉可以聽見軍隊的腳步聲,這是哨兵換哨的聲音。她又再度回到了活生生的世界。
接著,她深吸一口氣,「必須要阻止他,」她對索思爵士說。
不管它心裡怎麼想,死亡騎士一言不發。
「我知道,這不容易,」奇蒂拉戴上龍盔,快步走向藍天;後者看見她的到來,驕傲的將頭昂起。奇蒂拉愛憐的撫摸著她的龍,轉過頭來面對死亡騎士。
「但是我們不需要直接對抗雷斯林。他的計畫都繫於克麗珊娜身上。除掉她,我們就阻止了他的計畫。不能讓他知道我和這件事有任何的關連。事實上,不是有許多人為了進入威萊斯森林而丟了小命嗎?」
索思爵士點點頭,火焰般的雙眼微微發亮。
「交給你來處理。讓這看起來是……命運的安排,」
奇蒂拉說。「很顯然的,我的弟弟很相信命運。」她登上龍背。「當他小的時候,我教過他——違背我的命令就是一頓好打。看來他又要再好好的教訓一次了!」
在她的駕馭之下,藍天強而有力的後爪挖進石板地,石塊在他腳下碎裂。他躍入天空,展開翅膀,滑進晨間的天空。
帕蘭薩斯城的人覺得心上卸下了一塊大石,但他們只感覺到這件事。沒有多少人看到龍和騎士一起離開。
索思爵士繼續站在修肯樹林的邊緣。
「奇蒂拉,我也相信命運,」死亡騎士喃喃自語道。「一個由自己所一手種下的命運。」
索思抬起頭看著大法師之塔的窗戶,注意到原先待的那房間的燈光熄滅了。有那麼短暫的片刻,整座塔被籠罩在陽光無法穿透,漂浮在塔四周的黑暗陰影中。最後,一道亮光從塔頂的房間出現。
那是法師的研究室,雷斯林研究魔法的黑暗密室。
「不知道誰會學到這個教訓?」索思喃喃道。聳聳肩之後,他融進在陽光下退縮的陰影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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