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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邱梅爾事件 Ⅰ 這個年輕人終於登上至尊的皇位,距離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冠冕寶座僅有十二年,那個時候他還不過是一名在帝國軍幼年學校就讀的學童,遠遠地站在皇宮大殿的牆邊,甚至還看不清楚那個坐在皇帝寶座上的人的臉孔,當時他和皇座之間的距離大約是九十分尺左右,為了將這個距離縮短為零,年輕人必須要用四千個以上的日子。 對於這個金髮年輕人心懷反感的人如此地批評道:“那個金髮小子的人生,每過一秒鐘就要吸乾一噸的人血。” 對於這種殘酷的批評,年輕人一直默默無言地承受著,這些人的說法顯然是比較誇張,但卻也不是空穴來風毫無事實根據的。因為當他----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在戰火當中昂首闊步凱旋而歸時,就會有好多寶貴的生命因而犧牲,而敵方被葬身在戰火灰燼當中的人數更往往高達一百倍! 階下分列兩旁的群臣高高地舉著雙手,大聲地高呼:“萊因哈特皇帝萬歲!” “新銀河帝國萬歲!” 這一天是宇宙歷七九九年、帝國歷四九○年、也就是新帝國歷元年的六月二二日,就在一分鐘前,萊因哈特那頭如獅子鬃毛般豪氣奢華的金黃色頭髮上,戴上了黃金鑄造的皇冠,成為羅嚴克拉姆王朝的第一位皇帝。 一位二十三歲的皇帝。這樣的地位與權力不是由於世襲而是靠實力得來的。魯道夫大帝在五個世紀前篡奪了銀河聯邦之後,自封為銀河帝國皇帝,開始了高登巴姆王朝以高壓統治人類社會的時代,他的子孫毫無正當理由但卻一直獨占著皇位,現在終於被驅逐了。高登巴姆王朝因篡奪而開始,因被篡奪而結束,前後共歷經了三八代四九○年。在萊因哈特之前,任何人都未能完成的歷史變動今天終於實現了。 萊因哈特由皇帝的寶座站起,舉起一只手回應群臣的歡呼。這一連串的動作隨著無聲的旋律,呈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瀟洒自然的優美姿態。這名年輕人的俊美與他在政戰兩略的才華,在當代是無人能媲美的,特別是他那一對環視群臣的蒼冰色眼眸,更是叫眾人難以忘懷。那就像是一對經過超高溫火焰冶煉之後立即快速冷卻的藍寶石,似乎內含蘊藏的焰火一旦升起,便可能將萬物燃燒殆盡。即使一般想像力並不怎麼優越的人也能夠認同這一點。 在這個時候,首先映在年輕皇帝眼眸里的是位於最前列的帝國軍最高幹部們。這些身著以黑色為主色並於各處鑲上銀邊的軍服,與皇帝並沒有太大年齡差距的青年與壯年,都是對年輕主君的霸業有著不凡貢獻的謀臣或良將,此刻他們正整齊划一地排列在主君面前。 帝國元帥巴爾﹒馮﹒奧貝斯坦,三八歲,一頭與實際年齡看起來並不相稱的白髮,兩只眼睛都是由光電腦組合而成的義眼,時而散發出一種叫人不敢逼視的光芒。他被稱作是一名冷酷銳利的謀略家,也有人說他是棲息在萊因哈特霸業中屬於陰影的那一部分。但是不管別人對他的評價如何,或者怎樣地誤解他,他卻從來未曾嘗試要尋求辯解。在同僚及部下當中,或許沒有任何一個人喜歡他,但也不會有人侮蔑他。對於他的功績與才能,沒有人會懷疑,甚至還因為他不會刻意去討好主君,敢於提出極為尖銳辛辣的意見,而且不為自己一人的私利私欲而盡忠職守,而多少對他抱持著一種敬畏的態度。但是如果可能的話,人們還是希望能夠對他敬而遠之,保持在一定的距離之外,維持應盡的禮儀就行了。在這個新的王朝當中,他被任命為軍務尚書,以軍部代表的身分成為閣僚的一員。 帝國元帥渥佛根﹒米達麥亞,三一歲,有著一頭蜂蜜色的亂髮與充滿活力的灰色眼珠。不管從任何角度看來都算是短小型的身材,像是體操選手似地均勻緊繃且富有彈性,給人一種短小精悍的印象。以“疾風之狼”的外號而為全軍所皆知的他,行事之俐落,用兵速度之快無人可比,是眾人所一致公認的銀河帝國軍的最高勇將。在三年前的亞姆立札會戰之前,他就已經投身在萊因哈特的麾下,在利普休達特戰役、閃電突破費沙回廊、蘭提馬利歐星域會戰、巴拉特星系攻略等等無數的大小戰役當中,更有足以傲人的功勛。若論個人所創下的戰功,在已經過世的人當中只有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在活著的人當中只有奧斯卡﹒馮﹒羅嚴塔爾才能夠和他相互匹敵。在新王朝當中,他被任命為宇宙艦隊司令長官。 帝國元帥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三十二歲,是一位有著深黑棕色的頭髮、端正俊美的臉龐、以及高大身材的青年軍官。他全身上下最讓人印象深刻的莫過於他那黑色的右眼珠以及藍色的左眼珠所組合而成,人稱“金銀妖瞳”的雙眼。和米達麥亞並稱“帝國軍雙璧”的他,不論在進攻或是防御方面都擁有絕佳的手腕,而且更深諳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道理,就這一點而言,便可知道這個男子絕非只是一個單純的軍人。他曾經將一度被自由行星同盟奪走的伊謝爾倫要塞重新奪回,此外還立下與米達麥亞一同壓制同盟首都海尼森等各項輝煌的戰功。他和米達麥亞已經是十年來交情非常親密的朋友,但不同的是“疾風之狼”是一個對家庭負責的好丈夫,而他則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在新王朝當中他被任命為統帥本部總長,平日代理皇帝統轄全軍,皇帝親征時則擔任首席幕僚。 以上三名就是俗稱的“帝國軍三長官”,可說是全體武官的代表。其他還有人稱“鐵壁繆拉’,而且還被敵方將領楊威利贊譽為“良將”,年僅二九歲的奈特哈爾﹒繆拉一級上將、以及身為軍人但同時也是散文詩人和水彩畫家,現年三六歲的艾涅斯特﹒梅克林格一級上將、身兼憲兵總監和首都防衛司令官,現年三八歲的伍爾利﹒克斯拉一級上將、三二歲的奧古斯特﹒沙姆艾爾﹒瓦列一級上將、出名的猛將,“黑色槍騎兵”艦隊司令官,也就是現年三二歲的弗利茲﹒由謝夫﹒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等多位名將並列著。 在這些奔馳於星海之間,在戰火裡穿梭往返的男人當中,有一名非常年輕的美女也擠身於他們的行列。那就是在新王朝當中被任命為國務尚書的瑪林道夫伯爵佛蘭茲的愛女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一般稱呼她為希爾德。但對於這些身經百戰的勇土們來說,“瑪林道夫小姐和她的父親”這個稱呼才應該是正確的。沉暗色調的金髮削得短短的,穿著幾乎和男子一模一樣的服裝,年僅二二歲的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洋溢著蓬勃朝氣的俊美少年。但是她臉上極為輕淡的淺妝以及襯領口上的橙色圍巾卻又証明了她是一個女兒身。她本身是擔任皇帝萊因哈特的首席秘書官,在軍隊當中相當於上校的待遇。 她雖然未曾親身指揮過一兵一卒,但是如同米達麥亞元帥所說的:“她的智謀勝過一個艦隊的武力”。她不但正確的預見了利普休達特戰役中最後的勝敗,而且在早先為了解救在巴米利恩星域上與楊威利陷入苦戰當中的萊因哈特,她提議以圍魏救趙的方式率先攻略同盟首都海尼森的策略也獲得了成功。 與這些功勛不凡的武官比較起來,眾多的文官並不如此地光彩,但是現在費沙自治領已經在帝國的完全支配下,而自由行星同盟也已經俯首稱臣,從萊因哈特登基的這一天起,應該是輪到他們大展拳腳的時候了。在年輕皇帝與新王朝的領導之下,舊有的弊病應該要被革除,重新確立的社會秩序將成為今後的傳統,而創造這些泉源的正是他們。在不久的將來,他們勢必將成為眾人巴結的對象吧。 國務尚書瑪林道夫伯爵見到皇帝的登基慶典順利地進行,以及宴會當中的各項安排,感覺到有稍稍的滿足感。 他並不喜歡舊王朝----高登巴姆王朝的時代里那些已經將極度的奢侈浪費與過度的繁文縟節加以制度化的儀式典禮。雖然說自己並不期望國務尚書這一個職位,但是既然已經被任命了,所有國家級的各種儀式和祭典便成了他所必須管轄的范圍,所以便盡力希望能夠辦得簡單樸素而且充實有意義。 他之所以對於新皇帝具有好感有許多因素,而個人生活儉樸,所有的儀式除非必要也決不過份盛大的這些作法就是原因之一。 雖然有些人不懷好意的說:“這只不過是作作樣子罷了!”,但是舊王朝的大部分的皇帝甚至連作作樣子的想法都未曾有過。 “……父親大人,您累了吧?”聽到輕輕的這一句話,瑪林道夫伯爵把頭回了過來。唯一會叫他父親的那個人站在他的身後,將酒杯遞給她的父親。 “希爾德是你啊!不會啊,還不累。看來今天晚上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如果照這樣順利進行下去的話。”瑪林道夫伯爵對女兒說了一聲謝謝之後,接過那一只酒杯,和希爾德另一只手握著的酒杯輕輕相碰之後,將眼睛瞇成一條細細的縫,欣賞著那清澄的酒色,然後讓那紅色的液體在他的舌頭上慢慢地流過。 “好酒,大約是四一○年份的。” “是啊,怎麼了?”女兒這一句短短的回答就把父親還沒開始發表的品酒大論給打斷了。從酒的鑒定開始,到寶石、賽馬的相關知識、花以及服飾方面的研究、還有其他貴族仕女所必須具備的教養等等,希爾德一概沒有興趣。據她本人的說法是,不管是酒還是寶石都有專家,所以相關的知識只要交給他們就行了,自己所必須具備的是足以辨清對方是不是一位可以信賴的專家之眼光。 從她還是一個不到一○歲的小女孩起,便一直有這樣的想法,所以被眾人一致認定為“不可愛”,於是希爾德便與其他的貴族小姐們疏遠開來。當父親的雖然擔心,但是這個小女孩卻以一副毫不在乎且很肯定的表情說“不可愛也沒關系啊”,自此以後一天到晚不是讀書就是到郊外走走,或許就是這些累積的成果使得她今天能夠獲得皇帝首席秘書官的地位吧。 “對了、對了,海因里希說,以他那虛弱的身體沒有辦法來出席今天的典禮,但他希望陛下能夠親臨自宅。怎么樣,你是不是也可以幫忙請求一下陛下呢?” 當希爾德聽到這個比自己小三歲,現在是邱梅爾男爵家主人的表弟時,一縷微風吹過了她充滿活力的清澈眼眸。病弱的表弟只有一次曾經說過關於萊因哈特,他所羨慕的不是他的才能而是他的健康,而這樣的說辭多少讓人覺得有些缺乏節度。 希爾德在那個時候,對於是不是應該要責備表弟而感到猶豫,對她來說,猶豫這種心情是很難得會有的。一直將海因里希當作親弟弟般看待的她,當然可以了解他的心情,但是如果說得殘忍一點的話,就算他身體健康,也不可能會有能夠與萊因哈特相匹敵的成就與功業,只是海因里希遠在他能夠達到才能上的界限以前,早已經達到了肉體上的極點。他的精神一直沒有被給予完全燃燒的機會,卻已經被肉體拖垮且開始腐朽。他之所以會詛咒自己本身的病弱以及他人的健康也是很自然的。 “好吧,那麼我就去跟皇帝說說,或許會有些勉強也說不定,不過如果海因里希這麼堅持的話,我們只有試試看。”希爾德如此地回答道,希爾德和父親的心里都覺得海因里希所剩下的日子大概也不多了。雖然這個要求有些任性,但也希望能夠盡量滿足他的願望。 這件事便成了在新皇帝萊因哈特即位之初,震驚整個新銀河帝國上下的“邱梅爾事件”的開端。 Ⅱ 萊因哈特的即位是在六月二二日,而他在瑪林道夫父女的懇請之下,前往邱梅爾男爵海因里希的宅邸拜訪則是七月六日的事。在這一段期間內,年輕的新皇帝未曾有任何一天的休息,一直勤奮地埋頭於政務當中。萊因哈特與他在軍事上的敵手楊威利之間的優劣比較,一直都是人們所熱烈討論的。但是就勤勉的精神而言,萊因哈特無疑地是遠在楊之上。這位有著耀眼金髮的年輕皇帝是無緣將身心的活力貫注在游蕩的事物上的,而且他也確實是樂於從事他自己所制定的義務工作。他的施政雖然說是專制,但是和高登巴姆王朝的專制比較起來,其清廉、有效率和公正的程度則遠遠地超出其上。 過去民眾們為了供應貴族奢侈浪費的生活,必須負擔更多的租稅,但是現在已經由過去的苦日子當中被解放開來了。 在萊因哈特的統御之下,組成內閣的閣僚人員有以下一○名: 國務尚書 瑪林道夫伯爵 軍務尚書 奧貝斯坦元帥 財務尚書 李希特 內務尚書 歐斯麥亞 司法尚書 布魯克德爾夫 民政尚書 布拉格 工部尚書 席爾瓦貝爾西 學藝尚書 杰菲爾特博士 宮內尚書 貝魯恩亥姆男爵 內閣書記首長 麥恩荷夫 在這個內閣當中並沒有設置宰相的職務,而由皇帝本身兼任最高的行政長官,也就是所謂的皇帝親政體制。與舊帝國相比,所不同的是,廢除了專司大貴族之間利害關系的調停、家族門第的審查、貴族子女之間進行結婚或相親認可的機構----典禮省,而改設民政省以及工部省。 工部省所管轄的行政範圍極廣。比如行星與行星之間的輸送與通信、資源開發、民用宇宙船和開發資材的生產、都市、礦工業基地、輸送基地、開發基地的建設等等,各項在經濟方面龐大的帝國所需要的硬件建設,以及社會資本的整備這樣重要的任務都由這個新設的機關來執行。可以想見,這個機關的首長除非在政治構想力、行政處理能力、組織管理能力三方面都有著極高水準之執行力量否則不能勝任。 三三歲的布爾諾﹒馮﹒席爾瓦貝爾西曾經充滿自信地說:“我認為自己在這三者當中至少具備有其中兩者”。除此之外,他現在又被付予了一項非正式但是卻非常重要的職務----“帝國新首都建設首長”,皇帝萊因哈特有一個極度機密的構想,他計劃划將首都遷移到行星費沙上,而席爾瓦貝爾西就是實現這個機密構想的負責人。 待將來完全並吞自由行星同盟的領土,帝國的版圖倍增之後,這個遷都的計劃就會被執行,到時候費沙將成新時代的中心而君臨全人類。 內政整備的執行和建設與穿梭於星之大海,指揮大軍,使出渾身解數打敗強敵的偉業比較起來,雖然踏實但是卻索然無味。如果說對外征戰是萊因哈特的權利,那么對內治理國家就是他應盡的義務,雖說在這個平淡無味的義務當中,很難有屬於創造性的快樂產生,但是年輕俊美的皇帝對於這個伴隨地位與權力而來的義務也從未曾馬虎過。 後世的歷史學家當中有人指稱萊因哈特在作為一個政治家的同時,其實也是一位篡位者,其所表現出來的勤勉不過是由於心虛所造成的。這事實上是一個誤解,因為萊因哈特對於其本身是一位篡位者這個事實,從未覺得在道義上有任何站不住腳的地方,而且終其一生也是這樣的想法。他認為高登巴姆王朝的權力與榮華雖然為他所強奪,但是這些權力與榮華並不是自太古時代起就存在的,而且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保障它永遠地存在。 他雖然不曾像他軍事上的對手楊威利那樣熱衷於歷史的考察和思考,但也知道所有誕生在人類杜會中王朝,不管是經由征服產生的也好,或者是經由篡奪產生的也好,嚴格來說,都是將過去那個被稱為“舊有秩序”的母胎破壞之後才誕生的畸形兒。 沒錯,他確實是篡奪了高登巴姆王朝,但是高登巴姆王朝本身不也是經由始祖魯道夫大帝強奪了銀河聯邦的國家組織,吸乾數億人民的血,使盡了力氣才創造出來的歷史畸形兒嗎?在此之前有誰曾想像過在眾恆星系之間會出現一個全憑皇帝的個人喜好與強制意志執行的軍事力量來支撐的專制國家! 期望長生不死而步上將自己神格化這一條路的魯道夫大帝,最後還是難逃一死的命運,而他所創造出來的傑作高登巴姆王朝時至今日氣數也已盡了----這所有的一切只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 萊因哈特其實也不是一個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沒有罪惡感的年輕人,只不過是他找不到任何正當的理由要對高登巴姆王朝的滅亡抱持負疚感。真正讓他感到痛切的悔恨與自我遣責的是其他許許多多的人和事,其中包括那些還活著的人、以及因他而死去的人……。 正當季節由初夏即將邁入盛夏的時分,這一天,七月一日,擔任國務尚書的瑪林道夫伯爵佛蘭茲請求謁見年輕的皇帝。 瑪林道夫伯爵佛蘭茲從未以自己是一個具有大帝國政府首席閣僚身份的大人物自居。從過去的舊王朝時代開始,他的精神領域當中就不曾有任何政治野心的存在。他認為只要將瑪林道夫家族、以及先人所交付的邱梅爾家族,這兩家的資產予以穩當踏實的管理,避開政爭與戰亂,讓兩家得以過衣食不致缺乏的生活即可,並沒有積極地去靠近權力與地位的意思。 但是就萊因哈特的看法,新王朝是由皇帝親自來治理,內閣只不過是皇帝的輔佐機關,在這個前提之下,首席閣僚並不一定要是一個具有卓越才能的人,相反地,他不需要過於主張自我,只需貫徹全體閣僚的協調工作,適度且合宜地掌理國家的典章制度,整頓出一個讓其他的官員們能夠容易發揮才能的環境就已經足夠了。 瑪林道夫伯爵是一個眾所皆知的正人君子,在他被委托掌管邱梅爾家族的資產之後,只要他有一點點意思,就可以將所有的資產加以並吞,這種前例在前典禮省的資料室當中多的不能再多。但是他卻有沒有這樣做,當海因里希年滿十七歲,資產的管理權重新交回到邱梅爾家族手中的時候,資產的總額是分文未減的,而同一個時期當中.瑪林道夫家族的資產反而因為其所投資的天然重水礦山發生事故,而有些微的減少。 由此可見伯爵為人的光明正大是無須懷疑的,而他也不是一個對於世俗之事無能的人,從他能夠了解女兒的才能並且使之得以發揮所長便可看得出來。這以上種種都是促使他能擁有今日之地位的理由。 瑪林道夫伯爵所參奏的內容,看來似乎讓萊因哈特稍稍有些吃驚。 國務尚書在深深地一鞠躬之後,對著年輕的皇帝問道:“敢問陛下您是不是有結婚的意思?” “結婚……?” “是的,結婚後立下後嗣,決定帝位繼承的秩序,而這也是您身為君主的責任。” 這雖是欠缺創造性的話題,不過卻不能夠懷疑其正當性。萊因哈特在回答之前,沉默了好幾秒鐘。 “沒有那個意思……至少在目前這個時候。其它必須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言辭雖然和緩,但是言下所表現出的拒絕卻是比言辭本身更堅定一萬倍。瑪林道夫伯爵鞠躬行了一禮後即不再多說了。他原先的用意也只是想在這個時候喚起年輕君主對於人類社會中結婚這一個成規的注意,但是這事畢竟不能勉強,現在只要能夠知道皇帝的意願所在也就足夠了,如果硬是再加以強調的話,恐怕會使得性情激烈的皇帝發怒。善良的伯爵心中這麼暗自地思考著。 瑪林道夫伯爵於是將話題一轉,說到他那個體弱多病剩下日子不多的侄子邱梅爾男爵認為如果能夠祈求皇帝蒞臨他的宅邸,那將會是他畢生最大的榮幸。萊因哈特以不經意但是卻流露出無限優美的姿態將他金黃色的頭輕輕一歪,立即點點頭表示同意。 瑪林道夫伯爵滿懷欣喜地退出了皇帝面前,但是卻立即面臨了接踵而來的質疑。在瑪林道夫伯爵謁見皇帝後兩個小時,就在例行的內閣會議即將召開之前,軍務尚書奧貝斯坦元帥便直接了當地問道:“我想知道國務尚書您提議皇帝結婚,不知道是基於什麼樣的想法呢?” 溫厚善良的國務尚書並未立即回答。因為這位有著兩只義眼的軍務尚書就算不是一個心懷惡意的人,但卻不折不扣的是一個冷酷且不懂得情理的人,這一點瑪林道夫伯爵是知道的,或者說瑪林道夫伯爵心中是這麼想著。他於是極其用心地在他那雖沒有天才般的靈機一動,但卻也是經過整理的腦細胞當中,慎重地挑選著應對的詞句,以及應該面對此人的表情。 “陛下今年二三歲,說起來非常年輕,我想也沒有必要急著趕快結婚。但是不管從哪一個角度而言,為了皇帝的繼承,陛下結婚也是理所當然的,所以我想事先提名幾位皇後侯選人的話,應該也是好的吧!” 說到這裡,瑪林道夫伯爵感覺到軍務尚書的義眼仿佛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您說得沒錯。那麼,皇後的第一位候選人是國務尚書您的千金嗎?”奧貝斯坦的口氣,就算不是毒針,也像是鑲著冰帶著雪似的,讓人聽了渾身不自在。瑪林道夫伯爵感覺到自己周遭的空氣仿佛早春季節的氣溫下降般地的寒冷。軍務尚書的話就算是開玩笑,已讓人覺得難以消受,若他真的就是這個意思,那麼更讓人承受不住。在一番匆忙的思考之後,伯爵決定用開玩笑的處理方式來應付。 “哦,不,這個孩子太過於自作主張且一意孤行,不是一個可以靜靜地端坐在宮廷深處的貴夫人。我常常擔心這孩子雖然知道不少東西,可是會不會唯獨不知道她自己是一個女孩子呢?” 奧貝斯坦聽到這一番話並沒有笑,只是低沉地說道:“國務尚書確實是一位有見識者。”他銳利的語鋒就此收住了,瑪林道夫伯爵也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 回到家之後,父親將事情的經過說了出來,希爾德靜靜聽了之後笑道:“軍務尚書是想警告我們父女不要想蒙騙陛下企圖壟斷國政吧。姑且不論他這樣的擔心是不是出自真心,總而言之,這大概就是他的想法。” “真是毫無道理啊!”其實伯爵本身並沒有打算要與奧貝斯坦這樣的人,在對於皇帝的政治影響力方面一爭長短的霸氣與野心。而且假如將皇帝萊因哈特想成是女兒的丈夫,就不免要感到精神性的腸胃衰弱,但這並不是因為單純的誠惶誠恐之故。 依瑪林道夫伯爵的想法,皇帝萊因哈特固然是一個偉大的天才人物,但是所謂的天才並不是說他在精神方面所擁有的精力很明顯地較一般人更為膨脹,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他在某些特定的領域內,確實擁有更多的精力與智慧,好比將一只裝有水的杯子傾斜過來,水的容量沒有變,但是其中的一邊會變的更深,而相對的另一邊就變淺了。就像過去一則逸聞里所說的,某個古代偉大的天文學者抬頭在仰望夜空研究星體運行的時候,竟然不慎掉到井里面去,這一種“淺”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特別是在性愛的方面好像更有突出之處。 “如果將色情狂與同性戀者從歷史與藝術當中逐出來的話,那麼人類的文明將不成立。” “銀河帝國前史”的作者阿爾布雷希特﹒馮﹒布魯克納子爵曾經說過這麼一段話,而現在思想極合乎人倫常理的伯爵所操心的是,萊因哈特對於性愛的關心是不是太少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也是很麻煩的。他希望女兒的丈夫是一個平凡善良.而且沒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需要隱瞞的男子。不過,這些考慮也是在女兒有打算要結婚的情況下才能成立的……。 “不管怎麼樣,希爾德,我們雖然承蒙陛下的信賴和厚意,但是也不可以作出任何公私不分的舉動。畢竟所有誤解的根源都在於人與人之間。” 瑪林道夫伯爵雖然也知道自己並不能給予這個聰明且充滿活力的女兒什麼了不起的心得感言,但還是禁不住流露出一位平凡父親的感情。 “是,我明白。”為了當面讓慈祥的父親安心,希爾德如是回答道。但是事實上,確實有些地方是這個聰明的女兒也無法了解的,因為萊因哈特對於她的感情,以及她對於萊因哈特的感情,幾乎已到了無法分析的極點。雖然說彼此之間並沒有任何的憎恨或厭惡,但是在“不討厭”與“喜歡”之間應該是還有一段相當大的距離的,而且在好感當中,也應該分有許多的層次與種類。或許嘗試著將非理性的事想以理性的態度來解釋就是她的、而且也是萊因哈特的缺點也說不定。 這些姑且不論,希爾德立即能夠了解到的是,萊因哈特他是在什麼樣的心理下,會同意親臨毫無因緣可言的邱梅爾家族宅邸。 對於皇帝----為最高權力者同時又是一個最有權威的人來說,最諷刺的事情莫過於連親臨臣下的宅邸時,都還得要考慮到政治方面的顧慮。歷代的許多皇帝甚至還為了在那些彼此對立的多位重臣當中,到底要先親臨誰的宅邸而傷透了他們平常也不怎麼使用的大腦。這許許多多的先例,對於萊因哈特來說或許是太可笑了。 海因里希﹒馮﹒邱梅爾男爵既不是萊因哈特的功臣,也不是寵臣,或許這正好就是年輕皇帝中意的地方也說不定。正因為這位金髮的霸主對於高登巴姆王朝的舊習和禮法有著極度的反感,才使得他有興趣給予一位連一面之緣都沒有的舊貴族所謂首先蒞臨的榮幸吧。 Ⅲ 在當天,七月六日,皇帝萊因哈特以及隨行人員一六名造訪了邱梅爾男爵的宅邸。其中成員有邱梅爾家主人的表姐,同時也是皇帝首席秘書官的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伯爵小姐、皇帝首席副官修特萊中將、次席副官流肯上尉,皇帝親衛隊長奇斯里准將,以及侍從四名,親衛隊員八名。 依眾多的臣下認為,一個全宇宙的統治者應該要有更為嚴密的警衛和雄壯氣派的行列,至少要有一百名以上的隨員才是理所當然的。 從高登巴姆王朝的時代開始,已經在宮廷服侍超過四十年的老年部官就舉用先例作了如此的建言,但皇帝的回答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我不想完全承襲高登巴姆王朝時代的先例。” 據萊因哈特的看法,一六名的隨從人員已經是太多了。他喜歡簡裝輕便地出行,而且偶而獨來獨往的行動也已經不知道有多少次。這就是為什麼多年以後會有歷史學者主張“皇帝萊因哈特有著一個一模一樣的影子”的原因了。 就事實而言,雖然未指出當事者姓名,但確實有臣下建議採用替身代替皇帝出訪,但是在被稱為“藝術家提督”的梅克林格一級上將所寫下的記錄當中,萊因哈特對這種建議以近乎生氣地大聲吼道:“警惕留神的話就可以不死嗎?如果生病的話,替身也可以從我這里把病原菌轉移開去嗎?以後別說這種無意義的話!” 相同的記載也出現在憲兵總監克斯拉所寫下的文稿當中,於是就有人推測,提出此建言的可能就是兩者其中之一,也有可能是兩者都是。 “對於皇帝來說,企圖守衛自己的安全等等好像只會是留給他人冷笑的話柄。這到底是自信、過度自信、還是因為哲學上的達觀呢?真是旁人理解所不及之處……”梅克林格另外還有上述這麼一段記載。 他本身是一個將信仰與尊敬劃分的極為清楚,幾乎可以用一條線把兩者區分開來的人。他雖然贊揚萊因哈特,且對萊因哈特竭盡忠誠,但是在另一方面,對於這個冠絕當代的年輕皇帝,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個性,也始終投注著興味盎然的觀察眼光。 後來他終於了解到即使是一個能夠征服並且支配數萬光年宇宙的人物,仍然對於他們腦細胞里極小的一部分當中所容納的內部宇宙,覺得棘手而難以處理。 邱梅爾男爵的宅邸其實只不過是一棟非常平凡的宅子。由於在這個家族當中,從未出現過傑出的權位者、具有特異興趣的人才、或者是超乎常軌的放蕩浪子,所以整個家族的地位及資產自魯道夫大帝在位開始幾乎都沒有什麼變動,在長達五個世紀之久的歷史當中,雖然也曾數度擴建和改建,但也是一直依照原先舊有的式樣,原原本本地加以整修而已。 這棟宅子看起來之所以平凡,當然是以支撐舊王朝的門閥貴族的生活水準來看的,即使是這樣,但整個樹籬圍牆以及豪溝所圍起來的面積幾乎是一般市民三○○戶住家面積的總和,可說是極為雄偉的。 呈規則幾何圖形的庭園看起來雖然缺乏個性,但是與巧妙和裝飾著自然景物的人工樹林適度地搭配起來,卻也形成一個極為舒適的生活環境。 只是,對於這棟宅子的主人,如果用先入為主的觀念來觀察的話,或許會覺得有些缺乏生氣也說不定。 現在當家的主人海因里希,第二○代的男爵,並沒有從事任何工作,不管是屬於建設性的或是屬於破壞性的。 今年十九歲的他,因母親難產,最後被人從胎中把他取出來,從此以後便再也擺脫不了一種叫做先天性代謝異常的疾病。雖然 如果是生在一般平民百姓的人家,那麼他的生命周期大概只有最初的那一年吧。雖然說廣為眾人所非議的“劣質遺傳因子排除法”早就已經形同虛設,但是要能夠保住他的生命,還必須要有一筆極為龐大的醫藥費。 所以說有時候經濟條件其實更冷酷無情地代理著法律來執行它的機能,如果不是因為有雄厚的經濟條件,那麼不須要等到“劣質遺傳因子排除法”來奪去他的生命,也老早就因為無力負擔龐大的醫藥費而嗚呼哀哉了。 現在的他如果健康一點的話,也應該是一個俊美的、集年輕少女的贊嘆於一身的貴公子吧。但是事實上使得他端整的相貌惹人注意的地方卻是他太過於衰弱的筋骨,以及過於微薄的血色。他進餐吃飯並不是因為要享受食物的美味,而是為了要補給每天生活當中所消耗掉的生命能源,營養學方面的顧慮總比味覺來得優先。因此其周遭環境的一切之所以存在,只是為了一個目的,那就是為了將來那好像是淡淡清粥一樣,沒有什么粘稠性的生命延續下去。 只是不管所花費的努力再怎麼巨大,已經完全稀薄了的清粥,始終還是要化為白白的湯水。從他出生的時候開始,每個月每個星期都一直重複不斷地聽到的那句話----“日子已經不多了”----這一次看來真的要實現了。而瑪林道夫伯爵和希爾德也都明白了這一點,所以才祈求皇帝能滿足海因里希最後的願望。 當皇帝一行人穿過邱梅爾宅邸的大門時,一九歲的當家主人海因里希﹒馮﹒邱梅爾竟然親自出來迎接,讓一行人都吃了一驚。不過他當然是坐在這電動式的輪椅出來的。雖然顯得面無生氣,但是頭髮與服裝也都整理得整整齊齊的海因里希,在與希爾德四目交會的那一瞬間,微笑立即消失了,但隨即又塑造出另一個微笑,面對著萊因哈特把頭低下。 “承蒙皇帝您龍體移駕臣下的陋宅,臣下實不勝感激惶恐。得今日一日之皇恩,邱梅爾家的名眷今後將莫大地光榮顯耀。” 萊因哈特並不喜歡這種修辭過剩的說話方式,但是此時他也從容大方地點點頭並回答說,我很高興你這麼樣地喜悅,只要這樣,就比那些奢糜過度酒池肉林的歡迎方式強多了。 萊因哈特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只要他願意的話,不管是什麼樣的繁文褥節他都可以應付自如。 況且在這樣的場合,既有助人的意味在里面,便沒有傷害他自尊的理由。海因里希以微弱的聲音說完這一番致意的言辭之後,隨即急促的咳嗽不止,希爾德對皇帝輕輕地行個禮之後,憐惜地對著表弟說:“你還是不要過於勉強吧,海因里希。” 當希爾德這麼一說,萊因哈特也點點頭,表現出一種自然且優美的風度。 “還是聽瑪林道夫小姐的話吧,千萬不可勉強,還是以你的身體為重。” 年輕皇帝一面說著極不尋常的言詞,一面感覺到有一股起伏不定的粒子在血管裡奇妙地奔騰著。 他本來以為這是健康的人對於病人的一種內疚,但是真正感受到的好像還不只這樣。在萊因哈特本身的經驗當中,這種感覺只有身在戰艦上,看著螢光幕上所呈現的那片黑暗的宇宙空間逐漸出現人工的光點,一點又一點的終於充滿了整個螢幕時才發生過,這是戰士的直覺,是一種嗅到危險的信號在每一瞬間愈來愈接近爆發的那種感覺。 萊因哈特輕輕的、幾乎不為人所察覺地搖搖頭。在這個時候注重感覺更甚於理智的話,應該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對方是一個已經垂死的病人,與所謂的野心或權力欲應該是毫無關係的。 “請,恭請陛下移駕中庭。臣下已備妥簡陋的餐點,粗茶淡飯請勿見笑。”海因里希坐著電動式的輪椅,帶領著這一行人,走在鋪有石頭的園間小路上,穿梭在針葉杉林之間。在帝國的首都,即使到了七月,也不可能會有像熱帶地方或季風地帶那麼高濕度的暑熱出現。所以在走了一點距離之後,汗從那微微濕潤的皮膚上蒸髮掉,反而讓人覺得身心舒爽。 穿過杉林之後,來到了整棟建築物的後面,只見到一片每邊長達二○公尺的方形石鋪平地向四方延展開來,兩株榆樹長成的參天古木,連成一片宜人的綠蔭,大理石質的桌子上也擺好了準備妥當的餐點。 不料就在僕人們紛紛退下,隨侍皇帝的一行人入座就緒的時候,周圍的景象出乎人意料地產生了一個大改變。 正確地說,應該是景象中的人物突然有一個大轉變。一直顯得虛弱無力且極為謙恭的年輕主人此時突然背脊一伸,兩片嘴唇咧開像半月似地露出一個極為不祥可憎的笑臉。 “這個中庭很不錯吧,希爾德姐姐。” “……是啊。” “啊,希爾德姐姐以前曾經來過這兒嘛,不過有一件事你大概不曉得……這座中庭的底下現在已經改建成一個地下室了。而且那裡面還充滿了傑服粒子,正打算迎接陛下前往地獄的世界呢!”就在他說完這幾句話之後,所有周遭的景象頓時呈現一片死白。 當這種危險性極高,屬於爆炸性化學物質的名稱出現在耳際,所有的人都窒住了。奇斯里准將那黃玉色的瞳孔里蘊藏著緊張的色彩,就在他想用手按上腰間所佩帶的手槍,而其他的親衛隊員也正要做出與指揮官相同的動作時---- “請稍安勿躁,皇帝陛下----這位全宇宙的支配者、全人類的統治者,出生在徒具貴族之名的貧窮家庭,竟可以攀升到帝王之尊的當代偉人,以及各位忠良的臣下諸君們,如果不想引爆開關被按下的話,那麼就請不要輕舉妄動吧!”年輕男爵的口吻雖然顯得急切但卻沒有什麼力量,以致有的人並沒有一下子聽出他的話中所蘊含的冷笑意味,但是所有的人都已經察覺到眼前的險境,因為他們正站在炸藥的正上方。 這時一名女性的聲音好像試著要揮除沉默的矜持與沉重的僵著似地吐出了幾個字:“海因里希,你……” “希爾德姐姐,將你捲進這件事並非我的本意。如果可能的話,我不希望你跟著皇帝一起來。但是到了現在這個關頭,即使你想自己一個人逃跑,我可能也無法同意吧。舅父大概會很傷心的,不過真的是沒有辦法啊!” 海因里希的聲音曾經因為咳嗽的痛苦而數次中斷,奇斯里准將手下的親衛隊也不止一次想趁隙而入,但是年輕男爵的手掌就像是一個本身也具有意識的生物似地,緊緊地握住引爆的開關不放,親衛隊員也就不敢輕舉妄動,他們不能將皇帝的生命當成籌碼,投注在一個命中率極低的輪盤賭搏當中,他們只能一邊聽著這個只要強健的他們略施彈指之力就會斷命的病人低吟,一邊枯立在焦躁與無力感所架成的無形柵欄中。 “男爵好像有什麼話想說似的,就讓他說罷。就算一點點時間也務必爭取。” 修特萊低聲地說道,年輕的奇斯里和流肯兩人臉部表情僵硬地悄悄點頭。即將要犯下刺殺皇帝這樣一個滔大大罪,其本身也瀕臨死亡邊緣的年輕人,如果一旦感情失去控制的話,恐怕由地底下噴上來的爆炸火焰就會在一瞬之間使得羅嚴克拉姆王朝年輕的始祖,以及他身邊的近臣,全部葬身在火窟當中。但是不管如何,就算現在自己等人的生命完全掌握在海因里希的手掌之中,也務必要想盡一切辦法將他的手掌板開。 “皇帝陛下,您感覺如何呢?” 到這時為止一直保持沉默,始終靜靜安坐不動的萊因哈特,輕輕地揚起他那形狀娟好的眉毛,回應海因里希的冷笑。 “今日在這裡如果因為你而死,那不過表示我的命數也到此為止了,沒有什麼好可惜的。” 年輕的皇帝不經意地將他那端麗的嘴唇輕輕地揚起,一副自我嘲諷的樣子,感嘆地說道:“從即位到現在不過是一四天,這麼短命的王朝大概是絕無僅有的,雖然這並非我所願,不過可能就因為這一點而使名字會留在歷史上也說不定。事到如今,就算擔心後世的評價將會是一個惡名也無濟於事了。至於你為什麼要殺我的理由,知道了也是沒有用的。”聽了這些話,病人的瞳孔里浮現出不忿的眼光,而他那幾乎毫無血色的嘴唇也開始神經質地抽噎著。 希爾德看在眼里,不禁也隨之打從心里顫抖起來,她非常了解此刻表弟心中的想法,海因里希所想要的是讓萊因哈特向他求饒。如果這個滅亡高登巴姆王朝、征服費沙、逼使自由行星同盟降服的英雄,同時又是統治銀河系宇宙的支配者跪在地上請求他饒命的話,那麼長久以來一直貫穿著海因里希全身,令他感到屈辱的無力感,可能就會因此而得到一個舒解的出氣孔,在一陣頭暈目眩的滿足感當中,或許就此放棄了原有的意圖,而將引爆的開關丟開也說不定。 但是就好像海因里希無法從他那脆弱的肉體當中獲得自由似地,萊因哈特也無法從他自己本身的尊嚴與矜持當中獲得釋放,這兩者之間其實只有某種些微的差別。萊因哈特本身就好像是他在與自由行星同盟的楊威利會晤時所說的一樣----希望自己具有足夠的力量,而不必聽從任何一個令自己憎惡之人的命令。現在如果因吝惜自己的性命而對這個脅迫者乞憐的話,那麼萊因哈特就等於是自己將自己過去所有走過來的路否定掉了。真要到那個時候,他如何能夠在人前抬起頭?在那些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來守護他的人面前,以及在一無所有的貧困當中仍愛惜他的人面前。 “海因里希,求求你,趁現在還來得及,快把開關交給我!”希爾德希望從表弟那里求得讓步。成功的可能性姑且不論,但她 “……啊,希爾德姐姐,想不到你也有感到為難的時候。無論任何時候,我所看到的你永遠是那麼的英姿颯颯,充滿了耀眼的生氣。可惜,現在的你竟也玉容黯淡,真是讓我忍不住要感到失望啊!”海因里希諷刺地笑了。希爾德這時真正感覺到支撐表弟纖弱身心的力量泉源其實是一般來自內心的邪惡意圖,真是無可救藥啊! 她感覺到自己已無法正視表弟蒼白無血色的臉上,正散發出狂熱光芒的那兩只眼睛,不得已只好將自己的眼光岔開,暗暗地嘆氣。 而這時候,由於有著黃玉色的瞳眸,以及走路時毫無腳步聲的獨特步伐,而被人戲稱為“貓”或“豹”的奇斯里准將,也正若無其事地悄悄由原先的位置移動著。 “不要動!”就好像早已計算好時間似地,海因里希所發出的聲音並不大聲也不是強而有力,但是所隱含的激動卻充分顯露在空氣之中,足以叫奇斯里准將即將爆發的行動立即打住。 “所有人都不許動,只要再幾分鐘,只要讓我再握有這整個宇宙幾分鐘就好了。” 奇斯里以求救的眼光看著希爾德,但她並未能夠作出有效的回應。 “就為了這幾分鐘,我才能夠堅持活到現在。不,不是,應該說我才能夠到現在還沒有死。再一下子就好了,不要讓我現在就死去吧!” 聽到這幾句話,萊因哈特那蒼冰色的眼眸所呈現的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奇妙的感情在閃爍著,不過那也是一瞬間而已。 希爾德注意到萊因哈特的手指一直撫摸著挂在他胸前的銀質項練墜子,那個墜子里面究竟裝著什麼東西呢?希爾德心里想著,雖然說在這個時候想這個問題與眼前的情況有些不太適合,不過那肯定是非常貴重的東西。 Ⅳ 伍爾利﹒克斯拉一級上將除了本身是憲兵總監之外,同時還身兼帝都防衛司令官,這兩個都是非常吃力的職務,就算不是在王朝的初創時期,也不應該是由一人同時兼任的任務。但就目前由他一人兼任這兩個職務的狀況看來,的確也証明他真正可以勝任如此繁重的工作。 七月六日的上午,他正在司令部的辦公室當中接見幾位客人,其中第四位原本並未在預期的訪客名單當中,但是卻帶來了最為重大的要事,那是一位名叫優布﹒特留尼西特的壯年紳士,就在不久前的一個月,他還是自由行星同盟的元首,但是為了自身的安危,出賣了同盟的獨立與自主,對帝國伏首稱臣,並且移居到帝國境內。 他所帶來的情報可以說是極其駭人聽聞,他說:“有人現在正對皇帝陛下進行不法的暗殺陰謀。”聽到這一句話,憲兵總監雖極力試圖維持他冷靜沉著的態度,但是他的雙眼卻背叛了主人的意志,顯露出非常銳利的光芒。 當年他還在宇宙間指揮艦隊作戰的時候,不管是發生了什么樣的事,他的眼睛連眨都不會眨一下。但是這次特留尼西特所說的這件事,卻不在這些“大大小小”的範圍內。 “你怎麼會知道的?” “閣下您也知道有一個宗教團體叫做“地球教”的吧。過去我還在擔任舊職的時候,曾和他們有一些來往,所以知道了在他們之中所策劃的這個陰謀。雖然他們威脅說如果將這個計劃泄露給他人的話,便會有生命的危險,但是基於我對於皇帝陛下的一片忠誠……” “我明白。”克斯拉的回答其實說不上是非常地有禮貌,因為他和其他的同僚們一樣,對於這個出賣祖國而降伏的人並沒有什麼好感。 特留尼西特的言行舉止當中,不知怎麼好像總是會散發出一股劇烈的臭氣,時時刺激著人們對他的反感。 “那麼,刺客的名字呢?”憲兵總監提出了這個問題,而這名前自由行星同盟的元首則非常鄭重地回答,不過在他回答之前,當然不會忘記再三地強調說,自己個人從未曾贊同過地球教的宗旨,自己過去之所以會暫時和他們採取相同的步調,是當時的時勢所逼,而不是基於自己本身的意願。 當從他的口中聽到了自己所想要的情報之後,克斯拉立刻傳喚部下命令道:“將特留尼西特先生帶到第二會客室。在這件事還沒有解決之前,請暫時先待在裡面。此外不准任何人靠近。”如此,名義上雖說是要保護他的安全,其實倒不如說是軟禁還來得恰當些。 當行動一開始,克斯拉就未曾再看過這個密告者一眼。因為對於他來說,重要的是置於盤中的料理,在用餐完畢之後所留下來的餐盤是毫無用途的。 克斯拉的第一步動作就是打影像電話到邱梅爾家的宅邸,嘗試著呼叫修特萊中將乃至奇斯里准將,但是電話一直都未接通,至於為什麼會接不通,理由當然是非常明白的。 憲兵總監一面雖然咬牙切齒,但另一面也沒有浪費絲毫的時間,他立即聯絡距離邱梅爾宅最近的武裝憲兵隊負責人。該處的負責人是帕伍曼准將,原本是裝甲擲彈兵的軍官,是一名實戰經驗豐富的少壯男子。 克斯拉本身雖然是憲兵總監,但是對於戰場勇者的信賴遠勝於一個道地的憲兵,雖然說這只是他自己本身個人的觀感,但是就實際問題而言,目前這個場合所需要的不是檢察官也不是盤問者,而是一個戰鬥指揮官。 接獲上級這項重大命令的帕伍曼,雖然緊張但並不驚慌,立即便將命令付諸於行動,在他高聲一呼之下,當場便有二四○○名屬於他麾下的武裝憲兵緊急集合起來,在他的指揮之下,趕往邱梅爾家族的宅邸。這真是一項不折不扣的軍事行動,由於動用裝甲車之類的裝備,所發出的聲響勢必會教犯人察覺己方的行動,所以憲兵們在到達距離邱梅爾宅邸約一公里左右的地方時,便一手持著雷射刀,另一手提著軍用的靴子,全體僅穿著襪子,寂靜無聲地靠近宅邸。 日後也有人回想起這件事而不禁啼笑失聲,但是在當時,所有人的心情都是非常認真嚴肅的,而這個包圍行動就在無聲無息的情況下完成了。 但是克斯拉所採取的策謀還不僅於此。 另外還有一六○○名的武裝憲兵隊在拉夫特准將的指揮之下,突擊了地球教位於卡歇爾街一九號地的教團支部,並且將在場的信徒全部一網打盡。當然這些信徒並不是絕對和平主義的信奉者,當武裝憲兵衝進建築物的時候,歡迎他們的其實就是閃爍的槍炮火花。 在拉夫特准將一聲令下之後,還擊行動開始,光束槍所發出的霓紅色光條隔著一道牆壁四散紛飛。槍擊戰雖然激烈,但並未持續太久。 憲兵們在一○分鐘後即突破堅守,衝進支部的建筑物當中,一面射殺抵抗的信徒,一面登上樓頂,終於在正午一二時過後不久,將這一棟六樓建築的支部完全鎮壓。經統計,遭射殺的信徒共有九六名、受傷後死亡的信徒有一四名、自殺者二八名、被逮捕的五二名全部負傷、逃亡者無。而憲兵隊方面則有一八人死亡、負傷者共計四二人。 支部的負責人高德恩大司教原企圖服毒自殺,但就在他即將喝下毒藥前的一刻,衝進屋內的憲兵以雷射槍的槍托毆打他,在他昏迷不醒的狀態下憲兵用電磁石的手銬將他銬了起來,使他殉教失敗。 在那沾滿血腥,到處一片零亂的支部當中,憲兵們頂著一團殺氣四處來回走動,他們從焚燒爐燃燒的灰燼當中將燒剩的文件拖了出來,把死者的衣服剝下,甚至還將被血粘住的皮夾翻開,踢翻神壇,搜查底部台座,以搜集這批叛徒犯罪的証據。有一名負傷的信徒因責罵他們褻瀆神明的行為,遭情緒激昂的憲兵踢中原本已經受傷的頭部而死亡。 就在拉夫特的部隊在首都的一角進行著流血祭典的同時,帕伍曼准將所率領的部隊已將邱梅爾男爵的宅邸團團圍住,全體穿上了軍用皮靴等待攻擊的命令。 對於接受命令的一方而言,他們只要完全依命令行事即可,但是對於發布命令的一方,他所背負的責任卻是極為重大的。甚至可以說皇帝陛下的性命,完全系於帕伍曼的舌端之上。 就在外頭動作頻繁之際,察覺到周遭氣氛有異樣的是生命正遭受威脅的這一群人。在這種無聲無息的情況下,經由空氣所傳來的訊息透過皮膚,刺激著他們的神經回路,他們彼此交換著眼神,達成了一個共有的認識。這對於從未曾身歷戰場的海因里希而言,是不可能理解或感受到的。 海因里希的知覺現在正集中在兩件事物上。一是握在他手中的傑服粒子引爆開關,另一個則是皇帝萊因哈特從前一刻鐘開始就不停地撫弄著,像是護身符一般的銀質墜飾。 萊因哈特的手一直無意識地在搓動著。如果是有意識的話,就應該得避免這種會引起暗殺者多餘注意的行為。海因里希那病態的眼光果然察覺到了萊因哈特這項舉動,甚且還不自禁地對於那個墜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希爾德也一早注意到了這個極度危險的連環動作,但是卻是束手無策。因為如果她出聲的話,只怕更會催促海因里希將他那病態的好奇心轉換成具體的行動。 但是,就算她沒有任何行動,她所害怕的結局還是來臨了。 希爾德幾乎可以看得到海因里希兩次、三次將嘴巴打開之後又閉起來,但終究還是無法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最後還是開口問道: 就在海因里希說出這一句話的同時,萊因哈特的手指凍結在他所佩帶的銀質墜子上一動也不動了,轉將他的視線停放在海因里希的臉上。希爾德此時感覺到一般戰悚流過她的身體,因為她知道表弟這句話一說出,就好像是穿著鞋踩進了皇帝那不可侵犯的神聖領域裡。 “我拒絕。” “我想要看。” “這個東西和你沒有關係。” “……讓我看,陛下。” “陛下!”最後這個呼聲是修特萊與奇斯里同時喊出來的。這一回是他們向皇帝尋求妥協。因為我方的援軍就近在咫尺,就算是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也是非爭取不可的,在這個時候,應該沒有任何東西比爭取時間更為重要的了。如果只是一味孩子氣的反抗,反而激怒了暗殺者的話,那就算是愚蠢了。 但是看來萊因哈特似乎並沒有這種體認。眼前的他不再是與他親近的臣子們所一向熟知的那位頭腦極為冷徹、眼光銳利且充滿野心的霸者,反而像是一個滿臉毫無妥協餘地、桀驁不馴且固執不堪的少年。說得極端一點,他就像是一個將大人們眼中看來毫不值錢的玩具箱當作是極為珍貴的寶物,甚至為了保護它不將它交出來,不惜誓死抵抗的小孩。 在希爾德眼里,現在的海因里希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個暴君。表弟大概永遠都不會被原諒了吧,希爾德心中這麼想著。 “陛下,您該不會是忘了誰才是這個場合的支配者吧?把它交給我,這是最後的命令!” “不!”萊因哈特所表現出來的頑固簡直是讓人難以置信,根本無法教人相信他和那位出生在僅具貴族之名的貧寒之家,後來成為歷史上最大帝國之君主的英雄會是同一個人。現在海因里希非理性的情感好像換了一種形式轉移到萊因哈特身上。 海因里希再也忍耐不住了。但是海因里希失去平衡的情緒,爆發的方向卻和眾人之預測不同,他那看起來好像是浸泡過福爾馬林溶液的標本一般顯得毫無生氣的手,突然像是跳躍的蛇似地,逕直伸向掛在皇帝胸前的墜飾。 而對方對於這樣的一個動作所產生的反應也是超乎常軌且極不尋常的。萊因哈特竟然用他那為畫家所渴望、線條美好的手結結實實地痛毆了這個幾乎已經是半死的暴君臉頰。在場其他人的心肺功能幾乎都已經要為之瘁斃,但是當他們看到引爆開關從男爵的手中被彈開掉落到石板上的那一剎那又復活了。 奇斯里立即飛撲向海因里希,連輪椅一起扳倒然後騎在他的身上,動作之快連真正的貓也要自嘆弗如。 “不要動粗……!”希爾德叫了出來,這個時候奇斯里也正要放開海因里希纖細的手腕,因為在他強有力的手掌當中,男爵細弱的骨骼髮出了碎裂的聲音,這使得有著黃玉色瞳孔的勇士有些退縮。 奇斯里仿佛是為自己使用了不正當暴力而感到羞愧似地往後退了一步,把這個正在急速接近死亡的大逆不道犯人交給金色短髮的美麗表姐。 這一幕是不需要他出場的。 “海因里希,你實在是太糊塗了!”希爾德攙扶著表弟貧弱的身體,低聲地悲泣著。一向具有極聰明、且丰豐表現能力的她,在這個時候,卻也只能勉強地吐出這幾個字。 海因里希笑了,但是此刻的笑容並不再像前一刻鐘那樣充滿惡意,即將來臨的死亡正逐漸將他身上的殺孽之氣褪去,他此時的笑容幾乎是像嬰兒一般的無邪。 “我只是想無論如何要做一點事情之後才死去,不管是怎樣的一件壞事,或是愚蠢的事都好。我一定要做點什麼事然後才死去……只是這樣而已啊!” 海因里希一個字一個字地對著他看起來像是美少年一般的表姐說道,奇妙的是這幾句話說的清楚無比。他並未祈求要赦免他的罪,而希爾德也同樣沒有這樣的要求。 “……邱梅爾男爵家族,就要在我這一代沒滅了。理由並不是由於我貧弱的身體,而是由於我的愚蠢。就算我身上的疾病會立即為人所遺忘,但是一定會有一些人記得我的愚蠢吧。” 當他釋然地說完心中事之後,海因里希生命的噴火孔也已經噴出最後的熔岩。長久以來僅靠著少許的能源勉強跳動的心臟,終於獲得了永遠的解脫,流動的生命之河化成為一灘細長的池水。 表弟已經斷氣了,希爾德就這麼抱著他的頭,將視線轉向萊因哈特。只見夏日的微風輕輕地吹撫著那頭極為奢華耀眼的金髮,年輕皇帝默默無語佇立著。蒼冰色的眼眸讓人看不出他內心的波濤,一只手還是同樣地繼續把弄著他胸前那個銀質的墜子。 修特萊彎下身子將那個引爆的開關從石板上撿了起來,嘴里喃喃自語。奇斯里則大聲地告訴包圍在宅邸外面的己方軍隊皇帝平安無事的消息。騷動混亂的空氣正逐漸為沉靜所改變。 這時,一名男子突然闖進這一行人的眼前。看起來像是被開始突入的憲兵隊所追趕,才不經意地闖進宅邸里面來。他一只手持著手槍,一看到萊因哈特的身影,隨即發出充滿敵意的咆哮聲,將槍口對準了年輕皇帝,但是流肯早已經瞄准了狙擊點,一道閃光射過去,那名男子手上持有的手槍被擊落了,男子的求生本能好像忽然被喚醒似地,轉過身去死命地奔跑企圖逃脫。 流肯再度扣上扳機,另一道光線射中了這名男子背部的正中央,這時侯,這名男子的姿態就好像是一名正要抵達終點的短跑競賽選手,攤開了他的雙手、頭部往後仰、胸部往前挺,當他身體向前倒下來時,竟由頭部撞進枝葉茂密的樹叢中。 帶領著僅有三個人的親衛隊跟在他身後約半步的距離,流肯跑向樹林,小心地將死者的屍體拖出來之後,他的視線停留在死者右手邊袖子的內側。 他所發現的是地球教信徒所特有的刺繡記號。流肯動了動自己的嘴唇,出聲念出了幾個文字:“地球是我故鄉,將地球握在我手。” “是地球教的信徒啊!”修特萊中將在他口中喃喃自語地說出這一句話。他當然也知道這個宗教團體的名稱,而且也知道無論是在帝國中或是在同盟境內,該教團一直在擴展其勢力,但是就算知道地球教的名稱,對於地球這一個名詞,一定有許多人已無法說出它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東西吧。 修特萊問道,你知道什麼是地球嗎? 對於這一個問題,流肯上尉回答說,----以前在歷史課本上曾經看過,那是人類的發祥地,不過,那也已經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連我們的祖輩們也不一定曉得了吧……。 一般人對於這個過去曾經是人類生活之全部的地球,所懷有的關心也不過是如此而已。雖然說確實是存在於宇宙當中的一個實體,但是其存在意義卻早已經遺失在遙遠的過去了。就算地球現在從宇宙當中消失,絕大部分的人類大概都不會感到有任何困惑或悲傷吧。因為那不過是一個已經被遺忘了的,或者說正在為眾人所逐漸遺忘,位於邊境上一顆毫不起眼的小行星罷了。 但是從現在起,“地球”這個專有名詞,只要一出現在人們的身邊,就會同時響起那近乎陰慘且不吉利的音律。因為那正是策劃暗殺皇帝這樣一個大陰謀的起源地。 Ⅴ 當回到居城新無憂宮的時候,皇帝萊因哈特看起來又完全恢復一個身為偉大的統治者的自我。 但是對於那個最令眾人出乎意料、導致局面破裂的銀質墜飾卻連一個字的說明都沒有,使得修特萊中將和奇斯里准將多少有些還沒有結束的感覺。 而希爾德因為終究是大逆不道的罪犯親屬,就此返回自宅禁足思過。 “皇帝陛下……”萊因哈特緩步地走在大殿里,擔任首都防衛司令官兼憲兵總監的克斯拉一級上將恭敬地喊道。 當萊因哈特停住腳步的時候,克斯拉還是按照儀式,為皇帝平安無事道賀,同時也為未能事先察知不法的陰謀謝罪。 “不用了,你做得很好。你不是已經鎮壓了這次陰謀的據點地球教支部了嗎?所以就不用再謝什麼罪了。” “臣實感惶恐。此外,陛下,大逆不道的犯人邱梅爾男爵雖然已經死了,其死後的處置應該要如何執行呢?”萊因哈特輕緩地搖搖頭,使得他豪氣奢華的金髮呈現出美好的波浪。 “克斯拉,雖然你生命曾受人狙擊,但逮捕了犯人之後,你難道還要處罰犯人所持有的凶器嗎?”經過二、三秒的時差之後,憲兵總監理解了年輕皇帝不想說出來的話。皇帝等於已經表明了他不想追究邱梅爾男爵個人的罪責,這同時也表示說對犯人的親屬希爾德以及瑪林道夫伯爵也不予追究。應該要被遣責、接受制裁的是在背後操縱這一事件的那些宗教狂熱者。 “臣立刻盤問地球教徒,查明事實真相予以處罰。”年輕皇帝以無言的點頭回應憲兵總監的話,然後轉過身子背對著他,隔著窗戶眺望著那一片已經久違了的庭園。一種難以言喻的苦澀在他的胸中低聲地洶湧著。 為掌握權力的戰鬥的確是有著令人滿足的充實感,但是為守住已經到手的權力而產生的戰鬥卻是毫無喜悅的感覺可言。 他獨自一個人低著頭對著挂在他胸前的墜飾說道----,過去和你一起與強大的敵人作戰,真是我一生中最為快樂的日子。但是在 是不是呢?吉爾菲艾斯…… 皇帝的御旨透過克斯拉傳達到憲兵隊。地球教徒五二名的生還者於是被強行帶到忠誠心與復仇心沸騰的憲兵面前,憲兵所施加刑罰之殘酷讓他們不得不羨慕嫉妒那些已經死去的同伴。 雖然說一種不管在化學上或是在醫學上都不會傷害到受詢問者之身心的自白劑始終都沒有被發明出來,但是憲兵隊卻毫不猶豫地使用藥性猛烈的藥劑。本來以這樣一項大逆不道的罪名,取得自白的需要就遠比對嫌疑者的健康考慮來得優先,而且還有另一個理由就是,這些地球教徒那宛如正期待要殉教的頑固態度,更強烈地刺激了憲兵們的反感。 因為這世上大概沒有其他任何一項事物比對某特定宗教的狂熱更會刺激和該宗教無緣的人所產生的強烈反感與嫌惡了。 對於如此濫用藥物而猶豫的醫生,在憲兵們的怒聲斥責之下,也不由得退縮了。 “擔心他會精神失常?現在這個時候還在擔心什麼?這個傢伙從一開始就已經不正常了,難道用藥能讓他恢復正常嗎?” 就這樣在憲兵隊本部地下五樓的詢問室,被審問者不管是在肉體上或精神上都大量的在流血。如果以一公克的血換得一個字來計算的話,那麼在這些流血事件的最後憲兵隊所得到手的情報,和所流的血和汗的量比較起來簡直是無法相比。其實憲兵隊所拿到的情報也只是表明了地球教團設置在行星奧丁上的支部,只是陰謀的執行機關,而不是下指令或是策劃陰謀的機關。 最高的負責人高德恩大司教,在企圖咬舌自盡未遂之後,被注射了大量的自白劑,但是還沒有要說任何話的樣子,讓醫生們都為之驚嘆。第二次被注射之後,精神的堤防終於出現了缺口,緊繃的意志開始失禁,情報一點一滴地露顯出來。但是即使如此,他所說的話中比較重要的部分,也是在推測他們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被命令暗殺皇帝的理由而已。 “……如果再稍假以時日的話,那個金髮小子的權力基礎就會更加強化。身為一個霸主,也只有在現在這個時候虛偽矯飾,注重簡單樸素,並且盡可能消除與臣下和人民之間所可能產生的隔離。只要再過些時候,他必定會彰顯其權威與榮光,而且使他的護衛更為森嚴。如果不趁現在採取行動,那麼以後或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大致就是這樣罷。” 所謂“金髮小子”是皇帝萊因哈特的敵對者們在斥責他的時候所常用的字眼,光是使用這樣的字眼,這個高德恩大司教就已經可以被判一條大不敬的罪名了。但是最後這名大司教並沒有在法庭上接受審判。 當被注射自白劑的次數達到第六次的時候,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對著詢問室的天花板和牆壁大聲地亂吼亂叫,幾秒鐘以後,從他的嘴巴和鼻孔噴出鮮血來,然後就死亡了。 “詢問”的殘酷程度姑且不論,這些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挖掘出來的事實當中,是沒有疑問的餘地的。地球教包括整個教團核心確實是為了某種理由想要圖謀暗殺皇帝顛覆帝國。一旦明白了這一點,那麼就只有使用嚴厲的手段,讓他們清楚知道自己所犯下的罪狀這一條路了。 “但是地球教徒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究竟是為了什麼樣的原因企圖刺殺陛下?這一點還是沒有水落石出。” 心中有這項疑點的並不只有克斯拉,事實上,這是其他知道這次事件的重臣們所共通的疑問。他們都是非常聰明的人,但反過來說,要從有限的事實當中發現這些宗教狂熱者的夢幻境地也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 到目前為止,皇帝萊因哈特對於宗教,與其說是寬容,倒不如說是不關心。但是只要有任何宗教團體做出否定他存在的舉動,不管這個舉動是最終目的也好,是一種手段也好,當然,他是不會置之不理的。從過去到現在,他對於任何的敵意或是侮蔑,從來沒有一次會不以相等的、或在相等以上的報復來加以回應,一次都未曾有過。 望過地平線上的任何角落,也找不出這一次得要對地球教特別寬大的理由。 頭看萊因哈特的部下,文官們對於地球教所持有的憤怒與憎惡,或許比軍人武官還要來得激烈也說不定。因為隨著對費沙自治領的支配以及自由行星同盟的降伏,向外征討已經告一段落,取代軍人的文官時代已經即將來臨了,但是如果在這個時候,新皇帝被恐怖主義所打倒,那麼整個宇宙勢將再度卷入分裂與混純的漩渦之中,這樣一來他們豈不是要同時失去投效忠誠心的對象,以及秩序的守護者了嗎? ……就這樣,在七月十日召開的御前會議之前,地球的命運,或者說至少是地球教的命運,就已經失去了連接未來的橋樑了。 ---- 銀河的歷史, 又翻過了一頁 ---- [ 序章 地球衰亡記錄 ] [ 第二章 一個退役生活者的肖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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