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銀河帝國正統政府
Ⅰ
就在銀河帝國的帝都奧丁,幼帝艾爾威·由謝夫二世遭人挾持失蹤,而費沙自治領上的某些人正熱烈地從事各種不同的思考和策動的時候,自由行星同
盟地處最前線的軍事據點伊芳謝爾倫要塞,此時卻還在貪婪地享受著遲來的春眠。
兼任伊謝爾倫要塞以及要塞駐留艦隊司令官的楊威利,現年三十一歲,是同盟軍中由過去到現下最為年輕的上將。身體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不過嚴格說來應該是屬於微瘦的身材。他那稍微有些卷曲的黑髮,並不像一般的軍人剪得短短的,而是顯得有些過長。前面的頭髮經常落在額頭上,所以必須時常且看來似乎非常厭煩似地把頭髮撥回去。如果頭髮亂但短的話,看起來可能會比較好些吧。不過自這一年的春天,在那毫無意義的審查會上因頭髮過長而遭諷剌之後,楊就一直沒有理過髮。是他本人沒有自覺呢?或者是嫌麻煩懶得去理?又或者是故意這麼做,以示不向政府那些人屈服,在他而言,如果政府那些人因為他頭髮過長而把他罷免,可能是最好不過了……。他的雙眼漆黑,有時看來柔和,也有時看來好像在發呆。後世有的傳記作家將之形容為“帶著知性的溫柔,以及蘊藏著溫柔的知性”,但事實上並未給予人如此誇大的感覺。至於他的相貌則經常被人形容是“極為普通的英俊”,這或許是與他在戰場上的競爭對手----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那個擁有稀世傑出的俊美容貌的戰爭天才相比較而言的。以他個人的情況來說,他看來要比實際的年齡年輕,另外,楊始終看來都不像是一名職業軍人等等這些讓人感受深刻的印象,比起他實際的相貌和五官,為更多的人所描述和傳頌。
無論如何,楊威利並不是因為他的樣貌才建立起今日的地位。原本希望成為一名歷史學人的他心不甘情不願地當上了一名軍人,二十一歲時因成功地將民眾由艾爾·法西爾星域當中救出而晉升為少校,二十九歲時在亞斯提星域會戰中晉升為少將,伊芳謝爾倫要塞攻略戰中晉升為中將,到了亞姆立札會戰則升為上將,一年之間連續躍升三級。若論他的戰功,在同盟軍中無人可與他相比。不過,反過來說,這也會令人聯想到那些無數被埋葬的敵軍的墓碑。他確實是一個戰爭的藝術家,但給予這些功績與其意義最低評價的卻是他本人。他一直渴望能早日辭去像軍人這種對衣冠文物和人道均毫無貢獻的職業,而悠閑自在地過著響往已久的退休生活,然後專心著作歷史書。在今年五月擊退了挾帶著禿鷹之城要塞做空間跳躍而來的帝國軍攻擊之後,楊患了重感冒,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之久,下床之後也是每天都缺乏那麼一點工作的緊迫感。楊的被監護人,現下已晉升為准尉的尤裡安·敏茲,見到那看起來好像在發呆,整天游手好閑平白地浪費時間的楊,仍然以為在他頭蓋骨的內部可能正在進行孤獨的高度知性活動,或者正在構想壯大的戰略理論,甚至是正在深遠的歷史哲學當中沉思。事實上,這是由於尤裡安對於他的監護人在每天的日常職務之外的精神活動,總是會給予過度的評價所致。這個時候看起來雙眼無神的楊,事實上真的是在發呆。在非戰鬥領域內的工作,事實上都是交由精通桌面文書工作的亞列克斯·卡介倫少將以及楊的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上尉來處理,楊只要在文件上簽名就可以了。他原本就是一個在不必要的範圍內就絕不勤勉的男子,而在這近乎二個月的時間裡,更是除了吃飯和午睡之間的空檔之外,都不在中央發令室內。即使在的話,也只是看看歷史書,或者是猜猜填字游戲,完全稱不上“繁忙的表現”。在他的頭蓋骨裡面屬於知性的廣大田園,由於久未在農地工作而雜草叢生,長著翅膀的虫子在上面飛來飛去。這片田園的所有者辯解說是土質本身不夠肥沃,而只熱衷於吃和睡這兩件事。雖然如此,可能是想証明自己並非無所事事,有一天他好像心血來潮想要從事某些創造性的活動似地,開始提筆寫起以“衣冠文物與酒”為題,像是論文之類的東西,不過也只寫了開頭部份的幾行,筆就不再動了。所寫的部分卻也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文章。“……人類的衣冠文物與酒共同開始,而衣冠文物的結束大概也會伴隨著酒一起到來吧﹗酒是知性與感性的泉源,可以說是將人類與野獸加以區分的唯一方法……。”尤裡安看了這些文字以後批評說︰“即使是小酒館裡的宣傳文字,恐怕也會寫得比這個更高明些吧﹗”對此殘酷的批評感到失望的楊,自覺知性周期的低落,於是放棄了無謂的努力。自此以後,如果按照要塞防御部隊長華爾特·馮·先寇布的說法,也只好甘於做個“薪水小偷”了。不過,若論先寇布本人,也並非是軍人道德的借鏡。現年三十四歲的他,目前還是單身,從身為“薔薇騎士”連隊部隊長開始,在征服女性方面就一直非常有名。在伊芳謝爾倫要塞上,於這方面有資格與他並稱雙璧的是第一空戰隊長----“擊墜王”奧利比·波布蘭少校。這兩位剛好也是尤裡安學習射擊肉搏戰技與單座式戰鬥艇斯巴達尼恩操縱的指導老師。因為這兩人都是分別在這兩個領域擁有超一流技術的人,楊也因此把尤裡安委托給他們兩人來教導,但日後會不會有什麼令人頭痛的副作用產生呢?誰也不敢保証。關於先寇布和波布蘭這兩人,有好幾則逸聞為眾所周知,其中一則是這樣的。
有一天早上,當先寇布由女軍官A少尉的房間走出時,碰巧約在同一個時刻,波布蘭也由隔壁的女士官B曹長的房間裡面走出來。二人互望一眼之後就分別離開了。二天後的早上,二人又在同一個地點碰面。只不過,這一次,先寇布是由B曹長的房間走出,而波布蘭則由A少尉的房間走出……。並沒有任何証據來証實這一則逸聞的真假,只不過是以一種一傳十、十傳百的模式傳了開來,但是聽的人大部份都認為這是事實。當被問道是否真有其事的時候,當事人之一的波布蘭回答說︰“為什麼只有男方的姓名是真名,而女方的就用代號呢?這不是很不公平嗎?”而另一當事人先寇布所說的則是︰“我的品味才不像波布蘭那麼差呢﹗”……如果尤裡安受了這兩個人的影響的話那可就麻煩了,盡管楊心裡面有這種擔心,不過這大概也是勉強不得吧﹗尤裡安本身就是一個相貌端莊俊俏的少年,在首都海尼森的學校裡,曾經是名噪一時的飛行球名選手,受到同年齡少女們的歡迎和崇拜。到了伊芳謝爾倫要塞這個住有數十萬居民的宇宙大都市上,身為司令官的養子,而且又是在初次上陣時即摧毀敵軍巡防艦的戰鬥英雄,因此無論在小孩或是大人的圈子裡頭,尤裡安都有極好的人緣。
“也就是說,你所不會的事情,尤裡安全都會。”要塞事務總監亞列克斯·卡介倫,也就是楊在軍官學校時候的學長,曾這麼地對著學弟開玩笑。這個卡介倫有二個小女兒,有個頗具真實性的傳聞說,卡介倫希望尤裡安能成為他大女兒莎洛特·菲莉絲的新郎。但如果照楊的說法則是“莎洛特是個好孩子,不過問題在於她父親……”。
楊不管在軍事方面或者是在政略方面都一再地展現出他那卓越的洞察力,甚至有不少人把他當作是一個千里眼。但是,現下這個時期,他卻對周遭的變化表現得非常漠然,一點都沒有不安的預兆。他也懶得去理會帝國與費沙、還有在同盟本國內是不是正在政治上、外交上、戰略上有什麼蠢蠢欲動的跡象,每天只是關心著紅茶裡面滲進了多少白蘭地,還有創下了立體西洋棋連敗的記錄。
Ⅱ
被後世稱為“字宙歷七九八年共濟協定”,是在八月二十日公布的一頂協定。所謂的“共濟協定”,就是銀河帝國舊體制派與自由行星同盟兩者,針對於新銀河帝國的羅嚴克拉姆獨裁體制,所相互訂定的協助關系。
自由行星同盟不但接納了銀河帝國皇帝艾爾威·由謝夫二世的逃亡,而且承認了以瑞姆夏德伯爵由弗恩為閣僚班底之首的流亡政權的成立。此流亡政權自稱為“銀河帝國正統政府”,在將來打倒羅嚴克拉姆非法政權,凱旋回歸祖國之後,將與自由行星同盟建立對等的外交關系,並且締結互不可侵犯條約以及通商約定,並承諾會在帝國內部重新製定憲法,開設議會,藉以促進政治與社會的民主化。而在努力使銀河帝國正統政府回複其原有的地位和各項權力之際,自由行星同盟政府得提供最大限度的幫助,雙方將為建設銀河系宇宙間新的恆久和平秩序,一同向前邁進。
自由行星同盟最高評議會議長特留尼西特與銀河帝國正統政府首相之間,在八月上旬對上述事項達成了協議。為避免造成無謂的誤會,必須要在小心謹慎以確保萬無一失的情況下,才能把兩者的協定公開。原本,雙方在達成協議的過程當中,就絕不是那麼順利的。
在瑞姆夏德伯爵等人的“陪同”下,艾爾威·由謝夫二世進入到自由行星同盟的領域內是七月份的事。德森上將在接獲特留尼西特的直接命令之後,親自將他們一行人藏匿在首都防衛司令部的一座守衛森嚴的建築物裡面。德森這個人作為一個實戰部隊長的能力經常受到懷疑,但對於這種必須要保守秘密的工作就不能說是無能了。之後雙方的交涉長達三個星期之久,瑞姆夏德伯爵盡管心中極不情願,最後仍無奈地承諾將來要朝君主立憲政治的方向努力。
就在這一天,八月二十號下午,在伊謝爾倫要塞上,尤裡安高聲地對著黑髮的司令官說道︰“特留尼西特議長要發表對全國的演講,聽說是有緊急、而且很重大的消息宣告……”
“緊急的事不一定就是重大的。”楊好像很不高興地回答道,很明顯地就是一副如果可以不聽的話,那乾脆就不聽算了的態度。但是首都方面卻又特別傳來要求全體民眾和官兵都必須觀看超光速廣播的指示。楊一邊在心裡安慰自己說這也是薪水份內的工作,於是當中央發令室的巨大銀幕上映出議長的臉時,楊只好稍微地仰著身子看。
“同盟全體市民,我,自由行星同盟最高評議會議長優布·特留尼西特特別在此向各位宣布全人類的歷史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轉機。我很高興,而且非常引以為榮,今天能有此機會來發布這個激動人心的好消息﹗”
要高興你自己去高興個夠吧﹗楊在心裡面咒罵著,大概是又在什麼地方有不幸的事情發生了。這位同盟軍中最為年輕的上將,對於同盟元首一點都沒有尊敬的意思,甚至可說是厭惡到極點。
“前些日子,有一位亡命者為求自身的安全,而專誠來到這裡成了我們這個自由國度的貴賓。本著人道和民主主義的精神,我國過去從未拒絕過任何一個逃亡者的申請翼庇,許多人因此得以脫離專制主義暴政冷酷的魔掌,而來到這個自由的天地過上新的生活。不過,這一次這位客人的名字卻是特別地響亮,相信各位市民都不會陌生,那就是艾爾威·由謝夫·馮·高登巴姆﹗……”
他好像對自己所發表的演說效果感到非常滿意似地,在此停留了數秒的時間,使聽眾們得以消化這則震憾人心的消息。
身為一個富於煽動性的政治家,此時的他或許正迎向政治生命的最尖峰也說不定。自由行星同盟一三○億的市民確實真正地感受到沒有伴隨著光、熱、和聲響的巨雷落在自己的四遭。其中半數不由自主地發出了輕呼的聲音,另外半數則是連輕呼的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是瞪大了眼睛定定地凝視著那位在通信銀幕當中的元首昂然挺胸的姿態。
銀河帝國的皇帝亡命到這兒來了﹗拋棄了應該要去統治的國家、應該要支配的民眾。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各位敬愛的市民。”特留尼西特議長的聲音,繼續很清楚地流泄出來。
“帝國的權臣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倚仗著強大的武力,清除了所有的異己,現下更進一步掌握了獨裁者的所有權力。不但殘忍地虐待年僅七歲的皇帝,更為了迎合一己的欲望而任意變改國家法律,把各部下安置於要職,打算將整個國家變成他私人的財產。這並不僅僅是帝國內部的問題而已,他那邪惡的野心,甚至還伸展到我國,企圖把全宇宙置於他一個人專制的支配之下,熄滅我們偉大的先輩和我們多年來一直在守護著的人類自由與民主之火。像他這樣的人是不能與之相依共存的。我們不得不在此捨棄過去的種種歧見,與遭受羅嚴克拉姆暴政之壓迫的不幸人們共同聯手,一起來克服我們免於遭受全人類將被迫面臨的巨大威脅。也唯有在排除了這個威脅之後,人類恆久的和平才能得以在宇宙間實現﹗”
自字宙歷六四○年,帝國歷三三一年的“達貢星域會戰”以來,長達一個半世紀,高登巴姆王朝時期的銀河帝國與自由行星同盟之間,就一直以彼此的存亡為賭注而持續交戰至今。其間為了在這兩個各自擁有不同政治體制的勢力之間,即使無法共榮但至少是否能建立互不干涉的共存關系而四處奔走、嘔心瀝血的政治家絕不在少數。但是他們的大膽嘗試和努力,每每因雙方的強硬派、理論派的反對而遭受挫折。一邊是將對方視為違逆帝威的叛徒,另一邊則是將對方當作是黑暗的專制國家,互相不承認彼此的存在,只能藉由武力來貫徹自己的正義。為了要將邪惡的敵人由宇宙中抹殺掉,而使幾億同胞的生命斷送在戰場上。現下好了,戲劇性地搖身一變,為了達到共同的目的,竟然變成一起攜手合作。人們的驚愕是必然的。
尤裡安觀察的視線,快速地掃過這些集結在中央發令室內的人們臉上。就連卡介倫和先寇布這樣的毒舌家,也好像被吸去了毒瓦斯似地,一反常態地沉默著。至於楊,則好像不知道應該如何選擇表情似地,茫茫然地注視著那位新出現下畫面上的銀髮人物。
“我是銀河帝國正統政府的首相由弗恩·馮·瑞姆夏德。這次,承蒙自由行星同盟政府基於人道立場的幫助,無私地為我們提供了復興祖國的機會和根據地,著實感激不盡。謹代表下列同志,向自由行星同盟政府和全體市民致上萬分謝意。”
說了上述前言之後,瑞姆夏德伯爵逐一地宣讀組成“正統政府”的閣僚名單。國務尚書由瑞姆夏德伯爵自己兼任,其他的閣僚則是一些亡命貴族的名字----
“軍務尚書梅爾卡茲一級上將。”
當這個名字被發表出來的時候,所有愕然的視線都集中在這位亡命的客將身上也是情理之中吧﹗但是所發現的卻是自己等眾人所注視的對象,所表現出來的驚訝並不亞於自己。
“梅爾卡茲閣下,這是……?”脫口而出提問的梅爾卡茲副官舒奈德上尉,發現了周遭訝異的視線,隨即代替無言的上司作辯解。
“請各位絕對不要誤會。梅爾卡茲閣下還有下官對這件事也是第一次聽到。為什麼瑞姆夏德伯爵會說出閣下的名字,這也是我們想弄清楚的。”
“我也明白。沒有人會認為梅爾卡茲提督會出賣了自己。”楊在勸慰舒奈德的同時,制止了以不信任的眼光看著梅爾卡茲的部下們繼續發言。
瑞姆夏德伯爵應該還沒有取得梅爾卡茲的答應吧,或許是他一廂情願地認定提供了這麼一個崇高地位的話,對方一定不會拒絕,所以根本沒有事先和對方打個招呼。
“我如果是瑞姆夏德伯爵,大概也會把軍務尚書這個位子安排給梅爾卡茲提督,而不會考慮其他的候補。”
“我也有同感。”在適當的時機,先寇布說出了這句話,楊於是安心了。不過,那也只有一剎那的時間。瑞姆夏德伯爵所發表的“銀河帝國正統政府閣僚名單”當然是獲得同盟政府的首肯後才頒布的,所以近日之內,梅爾卡茲勢必得離開伊謝爾倫要塞,去擔任籌組“正統政府軍”的任務。對楊來說,看來是要失去身邊這位偉大的顧問了。
波布蘭少校是這場演說當中受到最強烈怒氣刺激的一個。“我們如今成了那些扶助流浪的少年皇帝,與邪惡的化身----無惡不作的篡位者作戰的正義騎士哪﹗真是太了不起了﹗簡直就是立體電視劇裡面的主角嘛﹗”波布蘭想要大笑但是失敗了,於是痛快地發泄著心中的怒氣,將黑色的扁帽用力地擲在地板上。另一位“擊墜王”,戰友當中的伊芳旺·高尼夫以一種與之相對的冷靜將帽子拾了起來,交還給波布蘭。但年輕的擊墜王根本不打算接回來,怒火一發不可收拾。
“到底是為了什麼﹗我們必須要為守護高登巴姆王朝而犧牲流血呢?從曾祖父的時代開始到現下連續奮戰了一百年以上,難道不是為了要打倒高登巴姆王朝,使全銀河系回復自由與民主嗎?
”
“但是,如果因此而和平可以來臨的話,政策的變更也是不得已的吧?政府此舉或許也有它的理由。”
“如果和平真能夠降臨的話,那也無話可說了。但是,和高登巴姆家族之間的和平來臨了,和羅嚴克拉姆公爵之間又如何呢?不要忘記了,現下羅嚴克拉姆公爵才是帝國實質的支配者﹗換作是你是他的話,絕沒有道理會對此感得愉快,毫無疑問的,他必定會狂怒地大舉攻來﹗”
“但是不管怎麼說,都沒有道理要把皇帝趕回去吧。事實上,雖然是皇帝,卻也只不過是一個七歲的小孩。我們作為一個民主國家,在人道上是有義務給予任何受壓迫的人們協助的。”
“人道上?高登巴姆家族的那些家伙也有權利要求人道嗎?魯道夫還有他的子子孫孫們殺了幾百億人的民眾?回去再重新翻翻歷史教科書吧﹗”
“那是祖先的罪孽,而不是小孩的過錯。”
“你倒是一個雄辯家,說的頭頭是道﹗”
“我也並不是那麼的……”
“不用謙虛了。我是在諷刺你啊﹗”波布蘭的聲音好像炸彈地投了過來,知道對方識趣地沒有回答的時候,才一把搶過那頂被歸還的扁帽,用手很粗暴地捏著氣呼呼地走開了。伊芳旺·哥尼夫一邊看著他那離去的背影,一邊聳聳肩苦笑著。
Ⅲ
“……也就是說,銀河帝國與高登巴姆家族現下已經不是一體了。”
任由摻著白蘭地的茶的熱氣熏陶著下巴,楊嘆息著說道。會議室內全座的幕僚們,除了紅茶黨的楊一個人被孤立著之外,每個人面前都擺著咖啡,但是現下任誰都沒有那種閑情逸致來品味香氣。尤裡安站在楊後面的牆邊,恭謹忠實地斟著茶。
“一個只有七歲的小孩,怎麼可能是在自己的自由意志之下決定要亡命的呢?雖然說是救出或者脫逃,事實上應該是遭挾持強行帶走的吧﹗被自稱為忠臣的那一伙人。”當卡介倫作了上述的發言之後,立刻有贊同的聲音由許多同僚的口中發出。
“不管怎麼樣,各位是否有想過羅嚴克拉姆公爵的回應呢?如果他要求把皇帝送回的話……”姆萊少將為此緊緊皺著眉頭的時候,派特裡契夫準將隨即遲鈍地聳聳他那寬大的肩膀。
“議長的偉大演說您也聽了吧,那樣誇大的話一旦說了出來,即使心裡想收回也是不可能的了。”先寇布以熟練的手勢將咖啡杯放回托盤,兩手手指相互的交叉著。
“如果是要拉攏關係的話,早在一個世紀前就應該共同攜手了。在對方完全失去了實質的權力而亡命的時候才來建立關系,這不是蠢得可以嗎?”
“和敵人分裂的一方聯手對付另一方。若按照馬其維利主義的權謀術數,這種作法也並無不可。但真是要這麼做的話,除了要選擇適當時機之外還得要有相應的實力。依目前的情況來看,並不具備其中任何一個條件。”
楊伸了伸脊背,無精打采地把身體埋進椅子裡面。同盟政府如果要貫徹馬其維利主義,利用帝國國內的擁羅嚴克拉姆派和反羅嚴克拉姆派之間的抗爭從中獲利,那麼最好的時機應該是在去年“利普休塔特戰役”的時候。那時如果同盟軍介入帝國內亂,乘此鶴蚌相爭之際,則可充分坐收漁人之利。但羅嚴克拉姆公爵萊茵哈特卻以他那令人不能不感到畏懼的敏銳透視了這個可能性,反過來早一步煽動同盟內部的不穩份子發動了政變,而防範了同盟軍介入帝國內亂於未然。在羅嚴克拉姆公爵的獨載權力已經穩然確立的現下,反對派根本毫無收復失地的可能。先寇布的發言可說是一矢中的。在這個時候,楊認為同盟政府如果要利用馬其維利主義的話,則必須先要把亡命過來的幼帝妥善安排送回羅嚴克拉姆公爵的手中,同時承認他在帝國內的霸權,並且與之約定今後的和平相處。這樣的行為或許會招致非人道的批評,但是依楊所見,羅嚴克拉姆公爵應該不會用他自己的手來殺害這個幼年皇帝。那位年輕俊美的獨裁者應不致於如此殘忍和愚劣。如果是他的話,一定會想出讓幼帝活著並加以利用的有效方法。不過現下說這些也沒有意義了,同盟等於平白浪費了一個向帝國展開外交攻勢的機會。如此看來,說不定同盟政府根本就是幫羅嚴克拉姆公爵收回一張礙手礙腳的鬼牌。羅嚴克拉姆公爵並沒有因為皇帝的逃亡而有任何的損失,甚且對他來說更有不少好處。其一,在是否接納皇帝的問題上,使同盟國內產生輿論分歧;另者,可以用“奪還”乃至“救回”皇帝的名義,使對同盟的軍事行動正當化,甚至還可以增加帝國內民眾對於高登巴姆王朝的舊黨和自由行星同盟的敵意,促進國內的團結和統一。如果放任讓皇帝亡命同盟的話,羅嚴克拉姆公爵就可以從中坐享這些利益。
楊為自己的這項發現感到不寒而悚。他一直對於萊茵哈特在政治和軍事上的才能有著極高的評價,所以很難相信這位年輕俊美的獨裁者會這麼輕易地被門閥貴族的餘黨將皇帝自自己的眼皮底下奪走。當楊把自己的這番想法說出來的時候,滿座的人頓時鴉雀無聲。到先寇布提出反問的時候,已經是過了好些會兒之後了。
“……也就是說,羅嚴克拉姆公爵是故意讓皇帝被挾持的嘍?”
“非常有可能。”楊嚴肅沉著地說道,他無視於尤裡安那近乎非難的眼神,把白蘭地倒進已經空了的杯裡去。白蘭地瓶子被放回桌上之後,卡介倫接著抓起瓶子,把酒往自己的杯子裡面灌,然後先寇布接過了酒瓶之後又傳給了姆萊。楊注視著被傳來傳去的酒瓶,表情顯得有點擔心,當接觸到尤裡安的視線時,楊才猛然回過神來把意識拉回到羅嚴克拉姆公爵身上,表情自然而然地緊張了起來。
如果他所推測的這種情形真是羅嚴克拉姆公爵順水推舟的結果,那麼這幅極其壯大華麗的拼圖遊戲無疑已趨於完成。但是,這是羅嚴克拉姆公爵一個人所想出來的嗎?皇帝是經由費沙逃亡至同盟的,銀河系各方勢力之間,假設這一回被戲弄的對象是同盟政府與帝國的舊體制派兩者,那麼編導這場傀儡戲的,是不是出自另外兩者的合作呢?最令人感到恐怖的,莫過於羅嚴克拉姆公爵萊茵哈特與費沙聯手的可能性。軍事力量與經濟力量、才能與野心,這些原素會因為彼此共通的利益而結合起來嗎?對了,一定是費沙在冀望獲得某種利益的情況下,主動把手伸給萊茵哈特要求聯手的,這一點可以肯定,但是到底是什麼樣的利益原素讓他們與萊茵哈特訂下了如此的協約呢?應該是為了要在統一的新帝國內獨占經濟權益吧﹗這是一個可以接受的答案。羅嚴克拉姆公爵應該會同意吧﹗但是,這是真實的答案嗎?其中有沒有什麼耐人尋味的東西呢?例如,讓羅嚴克拉姆接受進而使之忽略的陷階存在的可能性……。或者費沙想要的是更為巨大的目標,他們所故意顯現出來的一副拜金主義者的姿態,只不過是為了隱藏其真正面目的偽裝而已……
陷入沉思當中的楊感覺到頭殼內部輕微地痛了起來。此時卡介倫與先寇布之間的對話傳了過來。
“騎士症候群好像正在首都裡面蔓延呢,高呼著要由高壓而且毒辣的亂臣手中,守護年幼的皇帝,為正義而戰什麼的。”
“讓高登巴姆家族的專制權力複活,難道就是正義嗎?套用一句比克古提督的話,‘那麼又需要新的辭呈了’。難道沒有人反對嗎?”
“也不是沒有比較慎重的觀點,只不過一開口就被人罵作是非人道、冷血、毫無人性。光是為了一個七歲的小孩,什麼理性的思考大概都拋到九宵雲外了。”
卡介倫厭惡地瞪著杯底再度朝天的咖啡杯,用渴望的眼神,盯著那個手拿不到的白蘭地酒瓶。
“如果是一名十七、八歲的美少女,恐怕瘋狂的熱度會更為高漲吧﹗因為一
般的民眾最喜歡王子啦公主啦什麼的。”
“從古時候開始,童話裡的王子或公主一定都是正義的化身,而弄權的大臣則是卑鄙和無恥。不過如果使用和童話相同的角度來判斷政治的話那就糟糕了。”
楊一邊讓他們之間的對話,在他的聽覺神經裡當中回轉,一邊開始在他腦裡那片許久未曾整理的宏大知性田圃裡努力地在農地工作,不過光是拔除雜草就得費一番很大的工夫……。
政治、外交的事情暫且放在一邊。單就軍事面來說,同盟正面臨一個空前的危機。羅嚴克拉姆公爵為了同盟收容挾持皇帝的不法份子之事,必定會前來興師問罪,發動史無前例的攻擊。或許他會這樣鼓動平民和下級貴族出身的士兵︰各位士兵和平民,你們一直以來的敵人是舊時代百般剝削和壓榨你們的高登巴姆王家和門閥貴族們。他們雖然被打敗了,但是仍有一些人死心不息,夢想復辟舊制。讓我們拿起武器,打倒和這些人野狼狽為奸、窩藏皇帝、企圖使專制政治與社會間的不平等復活的自由行星同盟吧﹗他們自稱是共和主義者,可是事實所顯示的,卻是高登巴姆王朝的爪牙,為了守護你們得之不易的權益和正義,集中全力把同盟打倒﹗……這樣的煽動,是多麼富有說服力呀﹗舊體制派的餘黨之所以將皇帝“救出”,是對於騎士道精神的浪漫主義與政治野心相結合的一種充滿錯覺的依戀結果,但這種依戀卻只能說是毫無價值的。在這一次事件當中獲得最大利益的,應該就是羅嚴克拉姆公爵萊茵哈特。他過去曾經需要皇帝的威權來作為後台,所謂挾天子以令諸候,但是在消滅了門閥貴族聯合軍,以及整肅了宮廷當中的競爭者立典拉德公爵之後,現下無疑地已經牢牢掌握了帝國的獨裁權力。而七歲的皇帝則成了阻擋在他與皇座之間的一個褪了色的障礙物。以他現有的權力和武力,要排除掉這個障礙物,甚至不需要動到一只小指頭。但是,正因為羅嚴克拉姆公爵並不是野獸,要廢除幼帝,自己戴上至尊之冠,必須得有能夠滿足現下,而且也能夠滿足未來的正當理由。比如說艾爾威·由謝夫二世如果是一個任意殘殺民眾的惡虐暴君,那麼將他廢掉就是正義之舉。但是年僅七歲的幼帝,還不至於會像過去的幾個皇帝,依自己的意思做出像搶奪臣下之妻將之納入後宮,或宣稱要維持秩序而唆使部隊屠殺手無寸鐵的民眾之類的行為,也未曾陰謀殺害繼承皇位的競爭者及其連同幼兒在內的家人。
Ⅳ
高登巴姆王朝的歷代皇帝當中,暴虐之名最為昭彰的就是宇宙歷五五六年、帝國歷二四七年即位的奧古斯都二世,又名為“流血皇帝奧古斯都”。據說,他在二十七歲成為皇座主人之前,早已享盡了人生的極樂。由於大量的酒精、恣欲荒淫和過度的美食,再加上經常使用鴉片來抑製痛風的發作,他的肉體逐漸的崩壞,身體裡面的脂肪和水分占了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他那虛弱的骨骼和筋肉自然無法承受其巨大的體重。於是只好將自己那像是逐漸開始溶化的豬油般的軀體,放在機器輪椅的羽毛墊上來移動。這樣的醜態當然勢必會引起父王裡歇爾特的反感,但是奧古斯都好歹也是長子,當時在智能上也不見得特別惡劣,父王終究還是沒有下定決心將他廢掉。另外,也是因為奧古斯都的三個弟弟,無論是在資質上或者是在素行上也未必凌駕他們的長兄。奧古斯都即位的時候,並沒有傳來漫罵的聲音,而贊賞的聲音也聽不到,銀河帝國的宮廷與政府毫無感動地將這個史上惡名最為昭彰的暴君迎向皇帝的寶座。
成為皇帝之後,將無限的權力放在手上當成玩具的奧古斯都,由王位發布了第一道命令。就是將亡父後宮裡的寵姬全部遷到他自己的後宮裡去。而按照歷代的慣例,都是發一大筆錢財給先帝的寵姬們,並且讓她們全部搬離後宮,然後再由新登位的皇帝重組後宮。因此這一道命令不但使得重臣們大吃一驚,而且觸怒了奧古斯都的親生母親----伊芳雷妮皇太後。對著這位責罵兒子的行為大異倫常的母親,青年皇帝卻斜著一邊臉邪笑著說︰“母后,我是想要替您消除心中被那些女人將父王奪走的憤恨呀﹗”就在他抓起皇太後的手,而母親發覺到兒子異樣的眼神而感到恐懼的時候,這位青年皇帝已二話沒說將母親強行拖進裡面的屋子。不久,侍從們聽見女性極為恐怖的慘叫聲。就在那慘叫聲的餘響還在環繞之際,由裡面的屋子裡踉蹌著衝出來的皇太後跌倒在地氈上開始劇烈嘔吐著胃液。連忙上前將皇太后扶起的侍從們,鼻孔裡竄起一股夾雜著金屬味的血腥臭氣。原來當時皇太後所看到的竟是多達數百名的後宮寵姬遭受虐殺的屍體,甚至有人傳說那些屍體全部都被剝了皮。由此可見奧古斯都精神的崩壞還比肉體早了幾步。他的精神地平線早已經變成了細細的一根線,而最後僅存的一絲理性的餘光,也在他獲得了無限權力的那一瞬間消失了。整個新皇帝的內心已為黑暗所支配。從那天以後,這個像是一大團裹著奢華的綢緞衣服的豬油塊般的皇帝,每次只要動一動他那只肥腫得過度的手指下一道命令,帝都奧丁的人口就會相應減少了。三個皇弟是被他當作是企圖篡奪皇位的陰謀者加以處死,屍體用雷射刀切碎以後被扔進有角犬的巢穴裡頭。而皇太后則被指控須為將他三人生到這世界負責,最後被迫自殺。新帝即位後的一個星期內,已經沒有一個內閣大臣還是活著的。近衛師團旅長項巴克準將依照皇帝的“直覺”搜捕反叛者,每每誅連九族,連吃奶的嬰兒在不放過。無論對貴族或是平民,所有的處刑和財產沒收全部“公平地”進行。由於皇帝誅殺罪犯的時候,也規定要使用前無古人、其他人所無法仿效的“特別”模式,以致不計其數的男男女女便成了他殺人哲學裡的實驗品。
帝國的正式紀錄裡面,一定沒有留下關於奧古斯都二世暴行的正確紀載。原因之一在於對使高登巴姆王家的污點公開化有所顧慮,不過為了要稱頌和警示他後世的皇帝,也有必要將暴君的惡跡作適當記錄。因此,歷史上正式記載的,遭奧古斯都二世虐殺的人數最多達二千萬,而最少也有六百萬。不過要達到這個最小的數字也夠驚心動魂的了。況且他並不像是魯道夫大帝或者是吉斯穆特那樣,雖然是專橫跋扈,但也是在確信有必要之後才殺人,奧古斯都根本就是將權力當作是玩具般地胡作非為。皇帝吃人肉、將人血滲進酒裡面喝等等這些傳聞很明顯的是太過於誇張。不過,將鑽石磨成的細針刺進已決犯的眼球裡,然後將眼底和頭蓋骨刺穿,使之腦受傷後發狂至死的方法,被稱作是“奧古斯都的注射器”而流傳至今,事實也顯示確實有很多人是被這種殘酷方法所殺害的。就這樣,足足有六年的時間,整個銀河帝國在暴君的統治下呻吟。說來雖然諷刺,但是在這段期間內,不管是大貴族、下級貴族或者是平民百姓,都在共同的恐怖當中顫抖,而其原本相互對立的情結,全部都拋到宇宙裡不知哪個角落去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沉澱累積下來的恐怖,終於起了化學變化,化成了狗急跳牆、群鼠噬貓的勇氣。首先起來發難的是先帝裡歇爾特三世的弟弟安德列斯大公的兒子,也就是奧古斯都的堂弟耶裡希·馮·林達霍夫侯爵。他見到皇帝的精神已經脫離了理生的岸邊正漂向瘋狂的大海,察覺到將來要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危機,於是早早逃離了帝都奧丁,躲到自己的領地去。不久,幾乎已將帝都內的近親都斬盡殺絕的奧古斯都,突然想到了那己經逃走的狡猾堂弟,於是命令他前來謁見,但是耶裡希並沒有與斷頭台相互擁抱的打算,於是把心一橫違抗了召見的命令,同時號召鄰近的帝國軍屯駐部隊起兵附應。此時,耶裡希不得不有必死的覺悟,於是事先在自己的口內埋藏了毒膠囊。以備萬一被皇帝抓住時,提早結束自己的生命,以免遭受殘酷虐殺。此次他所發動的兵變,原本已心存敗北的打算,沒想到卻有三個年輕有為的提督前來投靠並立誓效忠。這三人已經放棄了這個無藥可救的暴君,其中一人的妻子更是慘遭皇帝的殺害。他們在托勒巴哈星域迎擊皇帝的討伐軍,一舉將缺乏戰意的敵人擊潰。而討伐軍的投降人數更多達戰死者的二十倍,幾乎是全軍倒戈的場面。
不過,在會戰勝負確定之時,奧古斯都也已經成了故人。原來是近衛師團旅長項巴克認為主君的氣數已盡,趁其正在向有角犬的洞穴拋投生肉之時,由背後猛然地推了一把。這位殘暴的皇帝發出了文字難以形容的怪叫聲之後,跌落到洞穴的底部,於是他那由脂肪和水分所組成的肉塊,立即被有角犬的爪和牙撕碎,在這些野獸的胃中被消化了。
就在“新皇帝萬歲”的歡呼聲中,耶裡希連自己都難以置信地凱旋回歸帝都。第一步便是傳喚項巴克,獎勵他殺了暴君,為國家和民眾除害,並讓他晉升成為上將。接下來則又將滿心歡喜的項巴克加以逮捕,以他作為皇帝之心腹殘殺無數貴族平民之罪名,處以槍斃死刑。
耶裡希即位之後,雖然沒有實施特別獨創、開明的統治,不過卻也一掃奧古斯都恐怖時代的陰影,把帝國由水深火熱的地獄當中解救出來,並且安定了人心,在這些方面的功績確實不可加以漠視,不過,和他的子孫馬克西米蘭·由謝夫一樣,挽回這個必然會步上滅亡之路的專制帝國,就更高的意義而言,他或許也算是歷史上無意識的罪人吧……。
Ⅴ
不管怎麼說,幼年皇帝艾爾威·由謝夫二世並沒有犯下足以被稱為暴君而必須被廢掉的罪行。而且,幼帝如果真的死了,即使是自然死亡,人們也會理所當然地認為是有遭受謀殺的可能性吧﹗以羅嚴克位姆公爵本身來講,為了要避免惹上“殘殺幼兒”的罪名,勢必會想方設法來維護幼帝的生命與健康。這麼說來應該是一個相當諷刺的立場,不論羅嚴克拉姆公爵是多麼的聰明靈敏,也將為該如何處置皇帝而煩惱不堪吧﹗這是很容易便可以想像得到的。但是,因為這一次的事件,原有的難題被解決了。皇帝逃去,留下了無人的皇座,皇座在失去舊主人之後,由新的主人接手,原來的主人難道可以為此提出異議嗎?姑且不論舊體制派的主觀意願如何,最終的結果卻是他們特意地替敵方卸下了沉重的負擔。對於這樣的結局,羅嚴克拉姆公爵或許會----一如他平常的華麗神情而失笑出聲吧。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對他來說都是有利的----如果皇帝是按照自由意志,捨棄了皇位與臣民而逕自逃亡的話,那麼便可以對其沒有責任心而且懦弱的行為加以譴責,繼而名正言順另找傀儡或自己取而代之。如果皇帝是在與他本身的自由意志相反的狀況下被強行虜走,那麼便可以對綁架的犯人加以聲討,並采取行動以“拯救”皇帝。也就是說,最後的選擇權都是被收在那位俊美年輕人的口袋裡。而另一方面,不加思索便把皇帝與自稱是忠臣的人來者不拒迎進懷裡的自由行星同盟,則只能伴隨著自己的心臟的鼓動,靜靜地等待著對方將要抽那一張牌,因為輪到自己這一邊選牌的機會已經錯過了。盡管如此,對羅嚴克拉姆來說,這一切難道只是從天而降的幸運使然嗎?這是楊所一直沉思的問題。而令人心悅誠服的答案,在這個時候看來似乎是不可能的了。羅嚴克拉姆公爵是個充滿野心與銳氣的年輕人,絕不是終日無所事事守株待兔的類型,他個人的意識,應當是以某種形式左右著這個事態的發展。畢竟,過去曾經唆使同盟軍內的不滿分子發動政變的就是羅嚴克拉姆公爵。雖然不能斷言他是從整個計畫一開始的時候即牽涉其中,但有很大可能是明知道有挾持皇帝的計畫,卻故意地加以忽視,而將事件的結果作最大限度的利用。
第一是令人難以置信舊體制派的餘黨竟有挾持皇帝由帝都奧丁逃亡出來的組織行動能力。他們究竟是怎麼潛入帝都的呢?又是如何能夠安然地逃離?而且在這段期間,又是怎麼樣能夠避開憲兵隊的眼睛,使之未察覺到自己的存在?縱使對手不是羅嚴克拉姆公爵,也會令人想到這個如此完美的行動背後是否有什麼人在大力幫助。那背後的人勢必是擁有龐大的組織、豐富的資金與人手,而且心懷著獨自的利益與目的,聰明又狡猾地支配著整個行動……。能夠具備這些條件的,費沙……?
難道又是費沙?楊忍不住要為之咋舌。他以身為正統歷史學派末端之人的身分,是希望排除所謂“陰謀史論”的。歷史的潮流不應會為少數人的陰謀與策劃而改變。歷史本身不應該是這樣的一個東西。然而,無論如何,同盟政府都必須要負上責任。不是對其起因,而是對其結果……。
自由行星同盟與銀河帝國的舊體制派聯手。他們那些人明顯是心懷不軌的反動分子,而並非是自稱的什麼“忠臣”。他們所希望的就是要再創高登巴姆王朝的正統威權,以此威權為依靠,由自己重新掌握國政,獨占權力和財富,使歷史逆流。而自由行星同盟政府竟然與這樣的人聯手,去相信那僅畫在紙上的毫無保証的“未來民主化”,而與今日實際在改革政治與促進社會進步的羅嚴克拉姆公爵敵對。這樣的選擇應該可說是集愚劣之大成吧﹗
楊自覺到有不少偏見的微粒子溶入了自己思考領域內,但卻意志堅定地堅持自己的想法。自魯道夫大帝以來,高登巴姆王朝歷經了五個世紀的歲月,應該有無數的機會可以糾正其政治與社會的極端不公平現象,但是卻一一地加以姑息。最後終於因為徹底腐化的特權階級所呼出的毒瓦斯,不僅僅是王朝的花朵,甚至連莖和根都枯竭所死。而那已經枯竭了的特權階級的餘黨,到底還能夠期待些什麼呢?
盜賊的種類有三,這應該是什麼人所說過的話吧﹗依靠暴力的竊盜者、依靠智慧的竊盜者、以及依靠權力與法律的竊盜者……。而這些特權階級,無疑就是屬於最為人所鄙夷的後一種。
靠著羅嚴克拉姆公爵,由大貴族支配體制的車輪下被解放的帝國二五○億民眾,絕不可能會饒恕與強盜聯手的自由行星同盟吧﹗這是必然的事情。看來,就如原先所想像的一樣,我方將要與銀河帝國的“國民軍”交戰了﹗到了那個時候,正義當然是在他們的那一方……。
“……那麼,梅爾卡茲提督,您打算怎麼辦呢?”
一個並不是那麼大的聲音,將楊的意識喚回到伊謝爾倫的會議室內。他用視線探索著幕僚們的臉,知道了那聲音的主人原來是姆萊參謀長,而其他的幕僚們也只是在程度上稍微有些差異,均無法完全掩飾困惑的表情,對於被指派為“帝國正統政府”軍務尚書的梅爾卡茲將來的去留,恐怕是全體幕僚最為關心的,但是每個人都刻意地回避由正面將這個敏感問題拆穿。但是姆萊卻把這層顧忌,像一張紙般地將之刺破了。
“瑞姆夏德伯爵,那位流亡政權的首相大概沒有考慮到梅爾卡茲提督是不是有可能拒絕就任吧﹗不過我想應該也不能違背他們的期望……”
姆萊少將的聲音聽起來並不諷刺,但卻也缺少一種允許逃避或隱藏的寬容,讓人感覺到梅爾卡茲的退路被切斷了而只能不得不回答。一本正經的姆萊就這樣毫不轉彎抹角地,直刺在這位亡命客將的痛處上。梅爾卡茲以困盹的眼睛對著提出問題的人說︰
“……我並不一定會與瑞姆夏德伯爵抱持著相同一致的見解,我對皇帝陛下的忠誠心並不輸於他們,但是以我個人來講,我倒希望陛下能成為一個平凡的市民,過著平靜無波瀾的生活。”這位老練軍人的聲音,這個時侯顯得極為沉痛。
“縱使建立了流亡政權,想要推翻羅嚴克拉姆公爵的霸權也只是痴人說夢,因為他將民眾當成是自己人,並且深受他們的愛戴和支持。我所難以理解的…”
梅爾卡茲緩緩地搖著頭。那本來並非是肉體方面所造成疲勞陰影,以一只無形的手控制住他的身體,好像要將他緊緊抱住似地。
“……那些應該要保護年幼陛下的人,看起來卻相反地想要把陛下置身於陰謀與戰爭當中。要建立流亡政權的話,他們自己去建立就好了。沒有道理把甚至還不具備判斷能力的陛下也牽扯進去。”
楊一言不發地將黑扁帽摘下放在手裡把弄,仍然繼續保持沉默。先寇布對楊的舉動輕輕一瞥之後,開口說道︰“只要稍加思考的話,就可知這是需求與供給完全一致的結果。”
“需求與供給……?”
“沒錯,羅嚴克拉姆公爵的權力基礎在於民眾,早就已經不需要借助皇帝的威權。而另外一方,瑞姆夏德伯爵可說是沒有任何實質的依靠,為了要把握流亡政權的主導權,只能利用有名無實的皇帝來增加自己的號召力。”
“梅爾卡茲提督您的見解我明白了,但是我想要請教的是閣下您本身將如何選擇?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呢?”
“姆萊少將……”楊終於開口了。他並不希望讓梅爾卡茲坐在被告的位子上。對於姆萊的一絲不苟性格與思想的致密,年輕的司令官固然是給予高度的評價,但是這些特質因時間與地點之不同,也有可能成為傷人的毒針。
“我想身在組織當中的人,如果一切都能按自己本身的意志來安排的話,想必是件美事吧﹗以我自己來說,我有一堆像山那麼高的話想要對政府的那些首腦們申訴,而我最為生氣的莫過於他們總是將自己任意決定的事情,強行地要我們底下的人接受。”
卡介倫、先寇布、菲列特利加一起點了點頭,因為姑且不論楊的論調如何,他們大概都已把握到了他的意思。梅爾卡茲並不是依照一定的程式,在徵得他本人的同意下才被正式要求參加流亡政權的,而是同盟政府和流亡政權之間秘密協議下的強制犧牲品,所以在這樣的一個時間點上,對他要求最終的答覆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姆萊輕輕地低著頭退出會議室,或許是他本身也明白了這一點的緣故吧﹗
因擔心未來的事態發展,在未獲得任何結果的情況下會議呈現膠著化,楊於是命令大家暫時休息一下,不過先寇布卻以一種不甚高尚的笑臉對著司令官說︰“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如果想說的話像山那麼高的話,那不妨下定決心說出來看看。即使政府那些首腦們的耳朵就像是驢耳朵,那麼大罵一通之後,心情也舒服一些啊。”
“在公開的場合上,現役軍人是不允許批評政府的,沒錯吧﹗”
“我認為海尼森的那些傻瓜們,是應該要被好好地批評一下了。”
“想的方面是自由的,但是說的方面就不見得是自由的了。”
“說的也是,言論自由的領域是比思想自由要來得狹窄得多。自由行星同盟所謂的自由和平等,到底是有何憑籍呢?”
這正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楊在內心裡認真嚴肅地想著,但是並沒有說出,只是聳了聳肩膀。要塞防御部隊長見狀於是輕輕地瞇著眼睛說道︰“自由的國度嗎?我六歲的時候就被祖父母帶著亡命到這個自由的國度裡來。轉眼已經過了二十八年,不過我還是記得很清楚。那好比針戳一般刺骨的寒風,以及將亡命者當作乞丐一般對待的入境管理官員所露出的鄙夷眼神。大概到死都不會忘記吧﹗”
先寇布會將自己的過去說給別人聽,實在是屬於一種稀奇的事,楊的黑眼睛因此露出感興趣的表情。不過,先寇布並沒有意思再繼續擴大關於自己的話題。他撫摸著自己那有點削尖的下巴,用一種像是要將記憶撇開的語調說道︰“也就是說,我是曾經一度喪失祖國的人。如果由一度轉為二度的話,那也沒什麼好驚訝或嘆息的。”
在另外一個室內,也是在上司與下屬之間,正交換著頗為辛辣的對話。梅爾卡茲看著舒奈德,臉上呈現難以區別是苦笑或是自嘲的表情。
“人類的想像力,實在也不過如此啊﹗早在一年前,根本從來沒有想過命運竟替我作這樣的安排。”
舒奈德撫然地說道︰“是下官一廂情願自以為是的認為對閣下您有利,所以才勸您逃亡的……”
梅爾卡茲把眉毛揚了揚,說道︰“不,你應該為自己的先見之明覺得高興才對。對與羅嚴克拉姆公爵對抗的軍人來說,有什麼比‘銀河帝國正統政府軍務尚書’更好的頭銜呢?不過……”
如果說這話的人不是梅爾卡茲的話,那麼舒奈德就只能將之解釋為帶著利針的諷刺了。
他很難過地搖頭說道︰“說起來是正統政府的軍務尚書,卻也只是表面上好聽而已。事實上,由閣下您指揮的士兵連一個都沒有,不是嗎?”
“現下也同樣地是無一兵一卒可以指揮的身分……”
“不過,楊提督的艦隊有時也會交由您來指揮。今後是連這種機會也不能奢求了。只是空有虛名,而無任何實質的權力……”舒奈德的舌頭打住了。
“瑞姆夏德伯爵的話還好,至於其他的貴族,則除了是擁有爵位之外,根本就沒有什麼才能。以這樣的組合,卻妄想與羅嚴克拉姆公爵相抗衡,下官不得不覺得汲汲可危。”
“但是,有皇帝陛下在……”
梅爾卡茲的聲音,在舒奈德的耳中聽來非常沉重。上尉頗為驚訝地注視著這位作為銀河帝國皇帝的臣下已經有四十年以上歲月的老將----他那快速衰老的臉上的深刻線條。舒奈德當然也存有自己身為皇帝之臣下的意識,但是比起梅爾卡茲那根深蒂固的思想是淺薄得多了,或許可說是有代價的。眼裡看著這位找不到應該說的話而站立不動的副官,梅爾卡茲微笑地說道︰“再怎麼煩惱憂慮,終究還是於事無補的啊,反正也還沒有收到正式的通知,就慢慢地好好考慮吧……”
是暴風雨前的預兆嗎?危機的信號已經開始被送出了,但是楊並沒有對此採取因應的措施,或者更正確地應該說是根本不打算採取什麼措施。在軍事層面上,如果帝國大軍殺到伊謝爾倫要塞來的話,那麼這位用兵的藝術家便可以發揮他那巧奪天工的手腕與之周旋,然而若是在自己本身未參與的政治層面上,他身為民主國家一介穿著制服的軍人,是無權作出任何干預的。不過,在整個事態的發展當中,楊總是將自己置於旁觀者的立場。
“閣下﹗銀河帝國方面傳來了超光速廣播,好像是羅嚴克拉姆公爵萊茵哈特在對全帝國、全宇宙發表什麼講話﹗”
大約是在帝國流亡政府成立的報導之後,相隔一次用餐的時間,通信士官帶來這個緊急報告。
中央發令室的主螢幕上,傳送來萊茵哈特的身影,他頭上的金髮就像是獅子的鬃毛一般的豪氣奢華。
黑與銀兩種顏色的華麗軍服,是帝國軍自古以來的道統,但卻好像是幾個世紀以前即為這位金髮的年輕人所特別設計似地,完美地襯托著他那絕世的容姿。冰藍色的眼眸深處隱藏著雪暴,由正面對著他的時候,一股戰悚的波動穿透了每一個觀者的身心。不管喜惡的感覺如何,千千萬萬的人們均不得不承認這位年輕人本身就是一種非比尋常的存在。
當萊茵哈特一開口,那像是音樂一般流暢悅耳的聲音,怡人地刺激著聽者的鼓膜。但是,所說的內容卻是極為苛烈。年輕俊美的獨裁者,宣告了皇帝遭受挾持的事實之後,投下了一枚無形的炸彈。
“我在此宣告,利用不法並且卑劣的手段來挾持幼年的皇帝,企圖使歷史倒流、強奪民眾已經被確立之權利的門閥貴族的餘黨,必將遭受與其罪孽相等之報複。而與之苟合私通,陰謀破壞宇宙的安定與和平秩序的自由行星同盟的野心家們,也難逃同樣的命運。錯誤的行為,必須用嚴厲的懲罰來加以矯正。罪大惡極的犯人所需要的不是交涉也不是勸導,他們本身並不能理解這些善意的做法與良好的意願,唯今之計,只有武力才能啟發的他們貧乏的智慧。今後,無論有多少流血的事件發生,大家必須銘記在心的是,愚劣的綁匪與收藏綁匪共犯要負起完全的責任﹗……”
不作交涉與勸導----當了解這其中所包含之意義的時候,人人都感覺到心臟仿佛要從胸腔裡面跳出來似的,帝國舊體制殘餘份子的流亡政權,以及支持此政權的同盟政府,都被當作是要用武力來加以“矯正”的對象。如此迅速且毫不寬赦的回應,恐怕是那將被“矯正”的一方所始料不及的吧﹗
當萊茵哈特的身影自螢幕上消失之後,先寇布立即對楊說道︰“也就是說,羅嚴克拉姆公爵正式宣戰了,我甚至有一種多此一舉的感覺……”
“所謂‘兩國交戰,先禮後兵’,在形式上也是有必要這樣做的。”
“伊謝爾倫又要變成最前線了吧﹗這可真是為難的事情呢﹗政府那班首腦們就是仗恃著有這個要塞存在,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滿不在乎地犯下愚昧的行為。這是容易想見的。”
楊在瞬時之間,像是有什麼要說似地動了動嘴,但最後還是無言地透過那已經變成灰白色平板的螢幕,好像在凝視著什麼別人所看不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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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箭已離弦 ] [ 第五章 一次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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