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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任何在實驗室待過的人大概都會有一種超現實的想法,機器在設定下自動運轉的低沈鳴響加上一堆的離心管或培養皿,唯一跟自己有那麼一點關係的是其中的某些看不見的小小細胞,甚至還不一定會有。這種存在感薄弱的幻境下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的結果是一種被解構的迷離,為了不被這種孤寂感給解離掉,大家各自的工作台上多少都有幾張跟家人女友的合照。如果有閒的話可能還會養幾隻金魚,希望不會被忙昏頭的主人餓死。 這個研究小組的人其實不多,不過每週二的例會才是有機會見到所有人的時候,通常不外是這星期的球賽或是孩子老婆為開場白,交換過實驗心得後以一堆問號作結。 「好了,我們看看Bruce的結果吧!」 Bruce?一個西班牙裔的小個子,第一個帶我找到餐廳的人。可能是我的視力被顯微鏡殘害或是我坐的太遠,他的臉色有點蒼白。 「...我們確定淋巴K細胞培養五代之後還有75%以上的活性..碰!」 只看到他人倒在投影機上發抖...癲癇! 幾個有人試著用原子筆擋開牙齒,叫急診室的人... 「有發燒嗎?」 「沒有,可能是忘記吃藥了。」 他的身上居然還點淡淡的酒氣,說實話在這是不被允許的。 「擔架來了!」 盡管被五花大綁在擔架上,對癲癇病人而言還是可以抖的連擔架的腳架都有唧唧叫的金屬摩擦聲。 「可憐的傢伙。」 婚變、實驗、扶養權...這是同事們對他的一致感嘆。 好久沒來了醫院了,雖然海軍醫院就在對面(如果你有車坐的話)。不過在實驗室待久了,突然可以理解有些病人老是不喜歡住院的原因:當你的進食排便都會有人記錄在病例上(儘管這只是特例),或是一出病房就見到護士小姐電眼般的眼色(這一點台北跟華盛頓倒是差不多)。 「嘿!看我幫你偷渡了啥好東西來?」 Bruce從醒來一天多以來跟植物人唯一的差異是至少自己會翻身,儘管是他喜歡的柳橙汁也不能動容。 「我昏迷多久?」 不錯!會說話的植物人。 「兩天多。」 「為啥不掛了算了?」 從海軍醫院二十樓看下去的風景其實不錯,很不幸的是從他的鼻息聽的出來連白雲飄飄都為之沈重。 「你有過讓你傾心的愛人嗎?」 「有過一個,離開了。」 「你知道嗎?聽說女人在婚姻的觀念上總是比男人成熟個幾年。」 是嗎?這我可不太確定。 「當你好不容易找到你的Lady Right,有了孩子。某個不安分的角落卻跟你說:嘿!你的人生就這樣了嗎?…」 在很多方面而言,這樣想對男人是難免的。在港口的船舶總忘不了驚濤駭浪。 「…但是等你玩夠了泥巴想回家的時候,很不幸地發現原來孩子對你的第一印像是『看到那個叔叔了嗎?要叫他爸爸喔。』而且還是他大半的印像。」 「你們離婚了?總還有機會吧!」 「這不是重點,他死了。」 He?還有誰死了? 「我太太甚至不讓我碰他的遺體。」 定神一想,Bruce夫婦只有一個兒子,不久前他曾帶他孩子來過實驗室,身體不是很好。 「難道你們沒有可以懷念的共同記憶?」 他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是不屑還是悲憫? 「我這樣問過她,她說:就算有也只是記憶了。」 說實話我憑什麼企圖安慰他?就像小時候爸媽哄小孩一樣:長大你就懂了。突然覺得在樓上癌症病房的人可能還比較幸福一點,至少他們看起來(也只是看起來而已)只要處理生死的問題就夠了。而我面前的這位老兄,我實在幫不上忙,也許牧師跟十字架會有用一點。拍拍他的肩膀,說了聲:祝你好運。
From: Purinik Wang<Purinik@mail.nih.gov.> 我這邊的實驗室工作暫時告一段落,老美打算讓我先訓練完住院醫師的資格再繼續在研究中心進修,大概是看我的英語磨的差不多了,不會跟他們雞同鴨講了吧?最近一位同事骨髓癌過世了,能夠換換環境也好。 聽說你打算要趁年假休息一下,如果有時間的話可以在寒假跟馨芸和湘綺來一趟美東,今年的雪聽說不會下的太厚,天氣不會讓你們掃興。上次你說湘綺她又跟你為了馨芸吵架,找個風景好一點的地方道歉吧。 相安 第五章 看看時鐘,早上五點天剛亮,手術台上這個病人的看起來很健康結實的脊椎骨下面包著一個因為車禍而逐漸被血塊壓死的神經。靠著一種叫做何瑞遜鉗子的東西,我跟一位神經外科醫師一塊一塊的咬掉脊椎骨去找這個病灶。五個小時了,這幾乎是拿小學生的超級小刀去雕一座大衛像。 「你還好吧?」
Frank Vertosick大概是看到我的血液引流器在抖。
「48小時沒睡了。」 「你確定不要休息一下嗎?」 「算了。」我放開引流器讓酸痲的手動一動。「大概只剩下手術台可以睡了,我可不希望起床的時候發現我的肝臟不見了。」很不幸的,衛生研究院的移植小組各個是拼命三郎。 「撐著點。」我們發現有淤血汩汩流出,上帝憐憫,我們快要找到血塊淤積的地方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正在電燒止血的時候… 「Purinik,somebody ask you a meet.」 出去的時候我一定要提醒護理長下次在我想睡得時候幫我提提神,要不然也換一換對講機,說不定可以嚇活一堆可能快死的病人。 「是誰啊?」 「把你踹到這邊來的人,他這樣說的。」 完全醒了。哪個風把他吹來? 「天啊!你看起來像個搖滾歌手啥的。」 開完刀之後向家屬解說完手術結果跟預後,就看到他在休息室外面。很不錯的西裝,跟稍微略胖的一點的身材,嗯!湘綺太寵他了。 「你是指沒刮的鬍子跟我的手術袍嗎?哈哈…」 四十八小時了,沒有第二句話,我像逃難的一樣下班。 「你這邊的咖啡還算不錯。」 嗯…我曾經也這樣想,不過在這邊連喝了兩年多以後這大概只比汽油再好喝一點。 「什麼風把你尊駕吹來啊?」 「你說的啊!『華盛頓今年冬天的天氣不會太差。』果然是不錯。」 那是你來的晚,不然就可以趕到上個星期的暴風雪。 「馨芸該上高中了吧?」 「對啊,時間真快呢!」 接下來亞駿聊了不少這幾年醫院那邊的變化,不敢相信的是跟老闆鬧的很不愉快的內科主任徐豪當上院長,老闆離開醫院當上醫學院院長,賴亞駿很謙虛的「只是個小小的外科主任而已。」而當初嚷著要把我這隻青蛙攆出手術房的外科總醫師「出車禍死在自己的手術台上。」 「偶而回一下台灣吧!」 「我很想啊!但最近沒有心情。」 「是你說的那個退伍軍人嗎?」 那是一個開左腦腦瘤的病人,我替越共做到一件他們花了4年都沒做到的事情。 「嗯…運氣真背啊。」賴亞駿又去點了一杯咖啡回來,這是他給我的安慰?我沒有表情的望著前面某一張桌子。 「你有更好的方法嗎?」 這真是個輪不到他問的問題。 「總會有的。」 當時Inder M.Verma罹患的腦瘤長在一條叫做蘇菲溝的血管通道旁邊。惡性,因為生長的速度不快,我們決定先殖入一根小管子,其中含有高劑量的放射原來作放射治療。當我們好不容易打開腦殼,像是小潛艇進入深海的鐵達尼號,那個可能收藏著海洋之心的的保險箱時,蘇菲溝裡的一條血管像是法老墳墓的機關一樣噴出一堆殷紅的……… 「該死,給我抽吸器!」 當時的景象簡直是災難,我像是某個潛水艇的小兵,趕著想把滲出來的血液清掉,找到那根破掉的裂口,堵住它! 「這邊!」旁邊的外科醫師把一種像是女生夾頭髮的環形夾套上去。 但是當艦長大人,我的主治醫師過來判斷災情的時候,他只淡淡的交代一聲:你們兩個,去跟他老婆說清楚吧。 Inder的太太是位西班牙人,她沒有怪我,只求一個人安靜一下。不過隔天早上主治醫師帶我巡房的時候才算是煎熬。因為主管語言的左腦雖然止住血了,但是止血夾夾的太久,結果是左腦缺氧,雖然按理說右腦的血管多少會補償一點血液過來,不過杯水車薪。所有人可以感覺到他拍打棉被的無力感。 一個星期後,Inder左腦腫脹,壓迫到維持心跳呼吸的腦幹,陷入昏迷。在他太太的同意下,我關掉呼吸器。 「嗯!如果我叫你習慣就好,你會不會以為我沒心沒肝?」 這早就是公認的事情了,還需要我以為嗎? 「聽好,相安…」他好整以暇的喝完最後一口咖啡。 「你有害死他嗎?沒有!你的工作是防止他被他的腦瘤害死。」 「而我讓他可能的機會全部消失,也許他還可以好好的跟他太太說再見。」 「那有啥差別嗎?這他早該想到的。」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如此的鐵石心腸? 「記得嗎?在醫師手則跟倫理裡面為什麼不准你去治療你的親人?」 「因為不要我們付出過度的關心,干擾我的技術。」 「這就對了!不光是對你的親人,對一般病患也是一樣。你希望進到醫院看到的醫師哭得比你媽還兇?」 旁桌坐著一個吊點滴的病人,個頭不高,看那瓶藥水可能是糖尿病的離子補充液。 「看到他了嗎?」賴也發現了。 「你不能不付出關心,因為這是個充滿矛盾和掙扎的職業。你的關心可以讓其中有一點緩衝。但別忘了人家找你要的是技術服務,不是關心!不然憑什麼穿白袍會讓人尊重你!啊?」 很久以前還在當實習醫師,當天值急診室的班有一個車禍傷患被送來,被撞的左肩整個被削掉,看了只想倒胃。旁邊的住院醫師叫我先去吹吹風在回來。 「第一次見到這麼刺激的場面是吧?」等病人安定好的時候送開刀房的時候,跟他在門口聊天。 「差不多。」 「習慣就好,醫學本來就是惡夢帝國。」 想不到我還是長不大。 「我該走了。」這不知道是賴亞駿喝完的第幾杯咖啡。「我跟湘婍說我是來參加人員交流的討論會,如果他知道我放假還在醫院裡她會剝我皮的。」 難怪衣裝筆挺,臨走前他還另外外帶一杯綠茶。 「這不知道能不能壓掉一點咖啡味,以免被抓包。」 「替我向馨芸問好。」 「我會的,她現在越來越像她媽媽了。」 這表示小賴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 「忘掉這件事情,把你的辭職信給撕了,不然下次我還就好好的罵你一頓。」 我會記得的。 第六章 嗯…一個無聊、有點悶熱的下午,幾個朋友在宿舍裡面討論一些東西。 聊著聊著我們不知道從哪邊開始有點不愉快了,大家的口氣都有點衝。好死不死的電話鈴在這時候響起來,算是一種解脫吧。 「唯!那位?」 「他死了。」 電話裡的聲音很平淡,但我嚇壞了。 「噹噹……」 原來是夢,吐著受驚之後的餘息,我用當實習醫師訓練出來的速度搶下話筒,算是一種對電話鈴的反射動作。 「This is…」 「God Damn,Purinik!Get your ass to ER,we have a pileup.Now!」 連環車禍?看樣子又是雪暴闖的禍,急症室這下有的忙了。沒有心情想剛剛死在我夢中的是誰,我只希望不會有人死在今天。 用中文的說法,簡直是兵荒馬亂也不過如此。我的大老闆,負責我腫瘤科訓練的Rosenberg主任跟外科的頭頭Stephen Johnson也在急症室現場做起外傷縫合。 「這一邊!跟我來。」 急症科的Lisa Sharp邊把我往二樓樓梯推邊塞給我一組急救用具。 「我們要上直升機?」 「對!堵車跟風雪阻斷了救護車。」 在直升機駕駛的說明下我才大概知道狀況:一輛在高速公路上的油罐車打滑,撞向對面車道並爆炸,其他被爆炸波及或是駕駛自己嚇到亂轉彎的大小車輛撞成一團。 「總共有40到50輛車撞在一起,就這樣了。」 還能怎樣呢? 直升機在車禍現場邊緣降落,比較遠一點的地方是海軍醫院跟華盛頓特區裡的幾家公私立醫院的救護小組。撞亂的車陣旁邊有幾個重機械,可能有車子被壓爛,走路都得小心以免踩到旁邊擔架上的傷患。 「嘿!醫師,這邊!」 我很直覺的過去,一個手腕正在滲血的二十來歲的年輕黑人。 「Ha,you! What's your name?」 很高興他沒有昏迷的不省人事,雖然我只看得到他嘴巴在動卻聽不到聲音。算算他老兄…動脈出血,紮住動脈;腦震盪,把護頸上好;小腿骨折,固定;氣胸,用針筒讓把他肺泡壓扁的氣壓排出來…大概穩定了。 「擔架在哪裡!」 因為現場很多車被扭在一起,而我得像是在山難現場一樣爬過一部翻車的箱型車的車門把這老兄送出去。幾個彪形大漢幫我送他出去後交代完他的情況,看著救護車鳴著淒厲的警笛離開。這時候旁邊的救護站裡有一個很年輕的護士,看樣子大概還在受訓,顯然慌了手腳。 「歡迎到華盛頓。」祝妳好運,也祝妳的病人。 大概是第四趟跟Lisa Sharp進去車堆(說實話更像是廢鐵堆),Lisa眼尖發現一個亞洲人,女性。用英文問過她的名字,沒有知覺反應。 「嗨,美女,妳的名字?」 「…」 雖然根本聽不到,不過總是好消息:還有知覺。加壓在腹部,左季肋間疼痛,腹部有點僵硬,大概脾臟破裂,加上可能的內出血。至少妳有綁安全帶,我在病理判斷的思考細縫中偷偷想著。 上好護頸;作現場腹部引流,白色的灌洗液出來是紅色的;在擔架上把她像是包粽子一樣好好綁緊。某種不吉祥的想法讓我把她送上海軍醫院的直升機,載我來的飛行員才剛落地我就等著他了。 「內出血!記得叫他們送她手術。」 貼上標示重症病人的紅色標籤,起飛。
兩個小時候,車禍現場只剩下警察跟撞爛的一堆車子,我搭救護車跟一個輕傷的病人一起回海軍醫院。 所有病房外傷跟加護病房幾乎客滿,這時候所有的外科主治醫師都增加了不少的病人,當天下午就聽到一個剛畢業的R1(第一年住院醫師)在抱怨:如果我也在車禍裡面就好了… 習慣就好了。 第二天進行例行訪視的時候,我的病人之一是一個50多歲,242磅的彪形大漢,可能是某部貨櫃車的駕駛吧。和他的家屬們見面(大概半個家族都來了),和他們聊過他的病況之後,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圍在床邊。和一些在醫院裡面死前不甘心的嚥下最後一口氣的孤單病人來比,真的很讓人感動。正在檢查他的瞳孔對光敏感的時候,隔壁病床的婦人突然大叫。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不是我習慣的英文?她沒命的想扯掉身上的管路跟監視器,我很直覺的和警報器鳴響一起動作,萬一她才剛動玩手術的話就麻煩了。 「沒關係,妳的孩子很好,放心。」
她安靜下來了,這應該是她的母語吧?當然也要感謝趕來的值班護士注射的鎮定劑。幾乎忘了那一堆的家屬還在病房外面等,我出神的望著她幾秒鐘,她怎麼會進這家醫院的?她的孩子怎麼了?她… 「天啊!」
我衝出病房。 「Give
me the history of pacient on 590!」
剛剛值班的Feechen可能是習慣我們這些外科醫師動不動就驚天動地的,好整以暇的丟了一個病例夾給我。病例上姓名欄的羅馬拼音是:「Liang
xin hui」
第七章
在電話筒的兩邊同時爆出:「見鬼了!」
這是我一年多來一第一次打越洋電話給老賴的第一句話,同時也是他半夜被吵醒的抱怨,也算是某種默契吧? 「你不知道什麼叫做時差嗎?」 「猜我遇到誰了!梁馨慧!」 「啊…」
她算是我們兩個人共同的回憶吧。大二的時候我在一場迎新活動上被她迷上,而亞駿則是在系上的電腦中心裡認識她。過程大致上算是君子之爭,只不過最後當他確定被出局了之後,他搭著我的肩膀。 「老兄啊,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
隨後一記鉤拳扎扎實實的落在我的腹部,當場痛的我跪下來。這個書呆子上哪練出那麼好的臂力啊?
而他倒是一臉無辜:「對不起,我是你的朋友,但我也是個男人。」 「這個我懂,謝…」
他那邊還是沒有聲音,如果不是他還在愣住的話就是他又睡著了。
「怎麼會遇到她的?」 「車禍,還在昏迷中。」
我不想講太多,因為不會有多少醫師希望自己認識的人就是自己的病人。 「你打算怎麼辦?」 「我還能怎麼辦?又不是我的病人。」
畢竟我也不希望她是我的病人啊。 「你是希望就讓她傷好了出院,大家老死不相往來?還是想讓她知道你就在這邊,讓她抉擇你?」 「我想我讓她抉擇好了。」
這有點狡猾的成份在,我不否認。她要,我可以一切無辜的再度進入她;她不要,大家看起來不會再掙扎一次。 「這對她公平嗎?」 「怎麼不會?發球權給她,看她要丟什麼球出來那就是她的事情了。」 「你確定她還會想跟你打球嗎?」 「她有孩子了,我看我大概會再坐冷板凳吧。」 「那我坐球評席好了,舒服多了。」 「謝了,快回去睡吧。」 現在是值班的時間,我不能想太多別的無關緊要的事情,掛掉電話後我很理性的提醒自己。不幸的是好像連裝醫療用廢棄物的筒子都在提醒我「在那邊,你知道的某個地方,有個你認識的人…」餘音繚繞不絕如附骨之蛆。 「Hello,
Rosenberg…」我得開始求救了。「你今天有什麼手術要作的嗎?就算是拉牽引勾都好…」 「那是實習醫師的工作。你是不是太閒了點?」 「不是,我是想…」 「去圖書室找些什麼東西來念,別煩我。」 嗯…好點子。 回到宿舍已經是凌晨兩點,雖然圖書室24小時營業,但很多醫師往往在那邊的躺椅上面抱著一些專業雜誌或是厚厚的教科書就睡著了,當然少不了一些惱人的鼾聲。 在這邊夜裡因為靠近州際公路的關係,如果望出去可以看到各種黑影在一公里外呼嘯而過,房車、油罐車、四輪傳動的吉普車,有一次國民兵演習還看到有軍用的裝甲運輸車經過,聽起來像是走路輪的火車頭。 泡好一杯茶,我很愜意的望著遠方發呆。可能是我在開自己玩笑吧,突然注意到我拿咖啡杯的樣子︰不拿把手,而是直接握在杯子上。 很久以前的一個冬天,台北某個校園咖啡廳的一角,散落的筆記像是舞台的帷幕,等著上演身為學生的悲劇︰期末考之絕地大反攻。 「乳酸…丙酮酸…草醯乙酸…檸檬酸…」 任何坐在旁邊的人都會感覺的出來這個男孩演出的角色相當的沈重。 「你還漏了一種酸沒有背到。」 坐在對面的女孩很認真的提醒他,男孩還沒有在生物化學的轟炸中回神過來。 「這是女生特有的︰醋酸。」 原來是在回敬他前一天給她的封號︰醋瓶小姐。一個早上來男孩總算有點笑容了,他的女伴提醒他。所以這一桌就從絕地大反攻的肅煞中暫時解放到同學之間的八卦跟寒假打算一起去旅行的地方。 「這樣拿杯子不會燙到嗎?」 女孩提醒他。 「還好吧,反正冬天手比較冰。」 「燙到不要說我沒提醒你喔。」 「嗯…別擔心了。」突然杯子像是燙手洋山芋被左右拋。「啊…燙到了!」 旁桌的人目光掃射過來,不解這個背叛劇本的叛徒。 「餘興節目,謝謝各位。」 「真搞不懂你。」女孩顯然很滿意男孩的搞笑天分。 「快看書吧,不然等你被教授當掉的時候你就笑不出來了。」 From: Purinik Wang<Purinik@mail.nih.gov.> Reply-To: Purinik Wang < Purinik@mail.nih.gov.> Subject: To My friend 你不是說我應該沒有機會遇到她的嗎? 賴亞駿! 不知道是不是人家所謂的︰偷不如偷不著 或是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心態 也有點年紀了 不是沒有想過 我也有能力可以好好的跟一個(我也只想要一個 我不貪心)女孩在一起 不過卻沒有心情 可能是想到她 多少就覺得其他人索然無味了吧? 別問我為什麼 還愛她嗎? 我不敢說 我想她 不過時間過了那麼久 我不知道還適不適合她 就像你講的︰過了某個年齡 愛情已經不是唯一 真是的 射手座的賭癮又犯了 你覺得次會是喜劇? 悲劇? 搞笑劇? 相安
第二天早上五點多,雖然我的班還要六個小時才到,周公還是被咖啡因給趕到不知道那個角落去了。 護理站的護士有一點陌生,這也是她看我的感覺吧。我亮了一下醫師證。 「Morning.」聽起來有點像是東歐的語調。 「我想看看病人的病例,有一個狀況好像不是很穩定。」 「那一個?」 「Liang
xin hui,一個亞洲人。」 邊說邊翻這櫃台上一堆厚厚的病例夾。 「喔!那個剛剛送回病歷室,好像是有檢驗報告要歸檔進去。我幫你叫過來。」 難怪我找不到。 「我先去看一下病人。」算是為了避免大眼瞪小眼得尷尬吧,雖然她的眼睛有點東歐民族的血統,大而亮的迷人。 快天亮了,稍微有一點光線偷偷摸摸的溜進來。看了一下她的臨床記錄,主治醫師是…Alexander Willy,我提醒我自己只要知道就好,這不是我的本分。 「Doctor…」 病歷薄薄的一本,她大概只是到這邊來渡假的吧?雖然提醒這不是自己該做的,不過還是把X光片對著陽光看過兩遍。肋骨骨折、腦震盪…妳可能有好一陣子要躺了…脾臟出血,將來可能會體弱多病一點吧…沒有婦科的報告。她的孩子在哪? 在休息室補了幾個小時的眠,回到休息室裡看看住院總醫師的排班,今天要跟一台主治醫師的刀。鑑於聽說人家痛恨他沒有準備就近手術室,巡完病房跟催過檢驗報告之後我提早兩個小時找Vertosick,他要我到停車場等他。 他把斷層掃描跟加強顯影照片丟給我。 「Ok,Mr.
Wang. What we get?」 「嗯…左腦葉的黑色斑點在右手控制的地帶,所以病患右臂可能會有短暫的痙攣;加強顯影在黑斑裡面有白色區域表示腦子外面的血-腦障蔽被破壞,所以碘顯影劑可以進入…創傷不太像,腫瘤嗎?」我邊走邊吃力的對著不算夠亮的燈光看。 「不是寡樹突膠質細胞瘤就是星細胞瘤。我們的女士遇上麻煩了。」 「這是個女人?」 到了休息室,他把病人的病例遞給我。 一個有胎兒兩個月大的孕婦因為常見的癲癇被送到婦幼醫院,住院三天還沒回到家又因為癲癇被送醫而且一發不止。送到海軍醫院的時候就做了斷層掃描。 「如果從開顱作取樣?」 他用力的指了一下布洛卡式區,提醒我這是開顱必經的地方。在額葉後面一點的地方,主管語言功能。 「如果開顱的話她就別指望可以唱搖籃曲了,前提是她還可以生的下來。」 「現在要做立體定位切片嗎?」 「等下跟我去看一下病人。」 整個方法其實不難,Vertosick先用一個奇形怪狀的金屬架上釘在她的頭骨上以穩定整個支架,然後送去做斷層,等斷層片子出來電腦會告知要取樣的位置跟探針的相對座標,然後弄開一個兩公分的小缺口容納探針進去就好,幾乎不會傷到腦部。 『如果開顱的話她就別指望可以唱搖籃曲了。』這句話一直在我耳際迴盪。 手術不長,兩個小時左右搞定。 「她有可能會選擇化療嗎?」我邊洗手邊問他。 這句話的另一個意思是:她會選擇墮胎嗎? 「你剛剛跟我去看過病人,你想呢?」 不可能。Vertosick跟他們夫妻倆解釋完病情後,病人Diane
Ackerman只有牽著老公手淡淡的一句:「這孩子是我們的希望,上帝的祝福。」我注意到主治醫師表情並不驚訝。 「如果要做放射治療的話…」剛好到晚餐時間,Vertosick挑了一個比較僻靜的位置討論病情。「我覺得很困難,孩子不到三個月大,大概會被波及到。而且就算可以生的出來,孩子將來的任何問題,甚至包括沒有進入好的大學都可以告我們,該死的律師!」 「那化療就更不用提了。」 癌細胞跟胚胎在很多方面很像,都是繁殖迅速的生命體。 「天曉得,現在孕婦連喝咖啡都會被人家勸告。」 Vertosick正在享受著飯後的咖啡,可能這是他在咖啡的美味申冤吧。 「等下去問問放射科的人,看有沒有可能用放射線治療,最少試試看可不可以延緩癌細胞的繁殖。」 晚上十二點,問到放射科醫師的回答是「別開玩笑了,這是Mission
Impossible Ⅲ!」寫完病歷、看過明天要動手術的病人、向檢驗科催過報告後我癱在護理站。 「去找個病房休息吧。」護理長很無奈的勸告,可惜今天不是那位會按摩的Cindy值班。 在電梯裡手指游移了幾秒鐘後,閉著眼,按到急症室。 「希望那邊會有空病床。」我很無力的自嘲。 第八章 快要聖誕節,距離第一次來這過聖誕節已經兩年多了。感覺不像在台北被商業跟媒體炒作起來的氣氛,雖然要比商業炒作的話老美絕對不輸人。 不像是被提醒的一樣,這裡的感覺很自然,想感恩。 「Still
here?」 晚上十點在醫院圖書館我的桌上還是一疊的新英格蘭醫學雜誌,這個固定的聚會上面會把各科會診的病例跟一些不怎麼常見的情況一起討論,算是個經驗交流,也包括我明天要上台,萬一沒有講解的夠清楚就準備被炮轟的論文。 「沒辦法,例行公事。」擠出一個沈重且扭曲的微笑。 「今天晚上沒有值班?」管理員很救命的提醒我。 兩分鐘後,抱著一疊的雜誌趕到幫同事Ally
Sue的代班的病房樓層。 「天啊!開window怎麼辦。」 「是開
“天窗”。」 一個美國長大的香港人,英文參著廣東腔的中文。「我的話可是什錦比薩呢。」 交代完今晚要注意的病人跟我不喜歡卻可以無意識的執行的例行公事,她很快樂的回家去陪孩子老公,只剩下護理站的兩位護士,很興奮的聊著昨天的舞會。我識相地不去打攪她們。 兩點鐘,她們都去夢周公了,我還在跟迷走神經的病理特徵奮鬥。突然眼角閃過一個白影子,本能的抬頭一看,馨慧?妳坐著輪椅慢慢滑向走廊底的落地窗,那裡的夜景真的是很漂亮,不過只是看夜景?我的手攀在櫃台上望去,說實話那真的是一幅很美景致;窗外的雪景、綴著路燈的走廊、一個沈思中的女人。 大概十分鐘後,才慢慢的轉過身來,妳看得出來很累了,兩個護士的輕鼾讓妳以為護理站這邊也去夢周公了嗎?就在妳要轉進病房的時候,輪椅向前翻了! 我箭步上去,果然妳癱在門口前。 心跳、血壓都正常;意識還有;發高燒,難怪妳看起來那麼累了。 「怎麼不按呼叫鈴!」等急症室的人把妳搬上擔架的時候,我按捺不下暗暗唸妳。 噹!病床在電梯門口的縫隙震動了兩下,妳昏睡依舊。回到我的護理站剛好經過妳待過的窗口,雪已經停了,妳是用怎樣的心情跟這一片景致對話呢? 天亮了,下面還有12個小時的班等著給我盛大歡迎,離開護理站前看到妳被送回病房,氣色似乎順了一點。 「Well…the
pacient in 590 back home now.」 輪班給下一位住院醫師的時候帶過這句,當作我們今晚相遇的註腳。 醫療工作最有挑戰性的部份之一就是從不會知道什麼時候會被叫到病人前「情況這樣那樣,好吧,我們如此這般…」特別是當人在處在疲勞或放鬆的時候。 下午兩點,在休息室等著下一台刀的病人送來之前,我們幾個同梯的住院醫師玩梭哈消遣,一個身高190的非裔黑人、一個義大利人、一個從西岸來的白人、加上我,好一個聯合國大會。就在要掀牌的時候,電話響了。 「The
winner, the phone.」義大利佬讓賭局更有賭味了。稍後… 「Yes!」為什麼我接的有點受騙的感覺﹖ 「給我下來一個神經外科的,快點!」看樣子有人開車開進急症室了。 等我趕到五層樓下的急診室,剛好遇上救難直升機的醫務員扯著嗓子在喊: 「白人女性,20歲。車子與對面來車對撞,被發現的時候在車外,當時還清醒著。昏迷指數六分。血壓100/20,脈搏125,頭頂右前方有撕裂傷…」 「其他的傷者呢﹖」 「就只有她了。」 換上手術用手套,撥開紗布跟傷口上面沾滿血塊的頭髮。傷口長大概20到25公分,塞滿玻璃碎片跟馬路上的汙垢。再下面是象牙白的頭骨,粉紅色的腦漿像是再擠牙膏一樣從裂縫中慢慢的滲出來。今天可不是個好日子。 旁邊急症室的資深外科住院醫師Bill在檢查她的臉部跟胸部,其他新進的住院醫師幫忙其他的例行手續:血型化驗,上靜脈注射裝置,檢查有沒有其他手腳上的骨折。 「她叫什麼名字﹖」不知道她的病例調來了沒有﹖ 「Nancy
Adams!」 「Nancy!妳聽的到嗎﹖如果可以的話動動妳的左手好嗎﹖」 她哼了兩聲,左手撐起來搖了一下。好,至少還有希望可以撐下去。如果妳現在顱內的血塊沒有太大的話。牆上的對講機響起來「這裡是放射科,病人可以過來了。」 「有人去叫主動脈攝影了嗎﹖」Bill可能試著讓語氣好聽一點,不過感覺起來就是很糟---Nancy兩個最最血淋淋的器官都要開刀。她在碰撞的時候主動脈跟固定它的韌帶大概有了撕裂傷,而血液從這邊慢慢的漏出來。 「你看怎麼樣﹖」 「先看X光吧,如果她主動脈出血的話我再照主動脈攝影。」 「那她腦子裡的碎屑怎麼辦﹖」兄弟啊,腦死的話你血管救回來也是植物人一個。 「好吧,你先做電腦掃描,幫她開腦,不過如果她血管破裂,你一好我就動手。」 資淺的住院醫師拿著X光片回來了。 「恩…縱隔太寬了,等下要做血管攝影。」 妳知道妳現在的血管像是一個快要潰堤的水壩嗎,Nancy? 現在她已經被移到創傷治療室,然後技術員會把她的氧氣面罩接到一個氧氣瓶上,等床邊的手提式監控儀裝好就可以去200公尺外做電腦掃描。天啊,你會在一個快要塌的大樓前面跳舞﹖ 「她的血壓不夠,90/50。」護士檢查到問題。 「這邊有備用的血漿嗎﹖」Bill的情緒可能也快潰堤了,從他的眼圈來看可能也熬了10多個小時吧。 「Nancy,妳能動動妳的腳趾嗎﹖」我想再檢查一下。 這次只有右腳在動,照這樣子很快妳就會看到一團白色的光了。 「我不能呼吸!我不能呼吸!」突然她叫起來,用剩下的右手扯掉面罩。 「心跳多少﹖」Bill很費力的壓住她。 「190,血壓70,沒有低壓。」 「準備做氣管插管,叫麻醉醫師來跟胸腔科的人來,給我開胸用具。」 心跳的這樣快卻沒有多少的血壓,水壩潰堤了。 現在趕來的外科住院醫師二話不說擺好胸腔手術用具,準備可以從她的肺部導出血跟空氣的胸導管。Bill遞給我打氣袋,可以協助病人呼吸的一種大氣球。
「氣打不進去。」我把位置讓給剛進來的麻醉科護士,讓她做氣管插管。 現在小小的房間擠了快二十人了,我到外面把通到間的門關好,畢竟不是人人都喜歡看這樣的場景。 從走道上面看過去,Bill剛在她前胸割出二十多公分的開口,一團血塊掉出來,這大概就是把橫隔撐開的血液了。 「她快不行了。」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嚇了一跳,是我的老闆。 「你怎麼還在這邊﹖」旁邊多了換上手術袍的賴亞駿,我下一任的老闆。 「他這次來是評估受訓人員的成效的。」 「世界真小啊。」 等他們倆個聊過之後,賴很神祕的向我微笑。 「我來向你介紹一個朋友。」 接著不管我的手術袍是不是還沒有換掉,他引我往醫院中庭的方向過去。 「怎麼不怕被你老婆殺頭啊﹖還敢在渡假的時候到醫院來﹖」 「這個已經跟她報備過了,沒有關係。」 現在雖然白天,中庭的病人並不多,從輪椅上面批下來的頭髮認出梁馨惠的身影。 「你想幹嘛﹖」我並不怎麼喜歡驚喜。 「加速某件事情的發展。」 「這個也輪不到你來做啊!」 「總必該行動的人裝死來的好吧﹖」 玻璃門對面就是中庭,走道外面的陽光亮的我昏眩。 「你還打算發呆多久﹖外面可只有10多度而已喔。」 「世界還真小啊。」 沒有等我開口,她很慷慨的幫我解決了該說啥的問題。 「怎麼會想到東岸來﹖聽說妳住舊金山那邊。」 「我來這邊打撫養權官司。」 這就是妳說的孩子﹖ 「天啊!我沒有機會祝賀妳結婚。」 「反正這個婚不結也罷。」 我該為自己高興還是為她難過﹖ 天氣沒有賴說得那樣糟糕,坐在水池邊終於可以好好看著她。 「孩子多大了﹖」 「一歲快兩歲。」 很奇怪的感覺,很多事情物換星移之後總還可以看到過去的影子。雖然,也只剩下一個影子。 「為什麼不想見我﹖」果然,妳還是喜歡主動。 「我是醫師,這樣的情況下再見面不是我想要的。而且妳不是我的病人,我不能過問太多。」 「我當然不是妳的病人!我是你的朋友。」 分手的時候一句「還是朋友﹖」看樣子還像是一道封條,至少先別管到底是誰對不起誰吧。 「還沒有結婚﹖」 結婚﹖我連有沒有時間可以談個戀愛都閒奢侈。 「妳知道的,我的身分證上職業欄是“單身公害”」 「別臭美,離公害你還有一段呢。」 「當廢棄物夠格了吧﹖」 「差不多。」 剛好一架客機飛過,抬眼望去陽光刺的妳的魚尾紋明顯的多了。 「你的頭髮白了一些。」眼力倒是不差。 「官司打完呢﹖回台灣嗎﹖」 雖然是不可能,不過總想讓妳多一點穩定的感覺。 「可能吧,美國這邊待膩了。」 果然還是妳,飄飄然的來,也在我還飄飄然的時候就走。請問:我可以厭惡妳這樣自私的美嗎﹖ 「我累了,推我回去吧,大醫師。」
不知道心情是好還是壞,不過我知道有人要被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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