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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的是誰呢 外面雖下著雨,屋子裡卻還是很乾燥,因為這麼大的屋子,只有一個窗戶,窗戶很小,離地很高。 窗戶永遠都是關著的,陽光永遠照不進來,雨也洒不進來。 牆上漆著白色的漆,漆得很厚,誰也看不出這牆是土石所築,還是銅鐵所鑄?但誰都能看得出這牆很厚,厚得足以隔絕一切。 屋子裡除了兩張床和一張很大的桌子外,就再也沒有別的──沒有椅,沒有凳,甚至連一只杯子都沒有。 這屋子簡直比一個苦行僧所住的地方還要簡陋。 江溯中聲名最響,勢力最大,財力也最雄厚的「金錢幫」幫主,竟會住在這麼樣的地方。 李尋歡也不禁怔住。 上官金虹就站在他身旁,瞧著他,悠然道:「這地方你滿意了麼?」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終於笑了,道:「這地方至少很乾燥。」 上官金虹道:「的確很乾燥,我可以保証連一滴水都沒有。」 他淡淡接著道:「這地方一向沒有茶,沒有水,沒有酒,也從來沒有人在這裡流過一滴眼淚。」 李尋歡道:「血呢?有沒有人在這裡流過血。」 上官金虹冷冷道:「也沒有──就算有人想死在這裡,還沒有走到這裡之前,血就已流乾了。」 他冷冷接著道:「我若不想要他進來,無論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進這屋子。」 李尋歡又笑了笑,道:「老實說,活著住在這裡雖然不舒服,但死在這裡倒不錯。」 上官金虹道:「哦?」 李尋歡道:「因為這地方本來就像是墳墓。」 上官金虹道:「既然你喜歡,我不妨就將你埋在這裡。」他目中又露出一絲殘酷的笑意,指了指腳下的一塊地,接著道:「就埋在這裡,那麼以後我每天站在這裡的時候,就會想到『小李探花』就在我的腳下,我做事就會更清醒。」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清醒?」 上官金虹道:「因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樣會被人踩在腳下的,一想到你的榜樣,我當然就能警惕自己。」 李尋歡淡淡道:「但一個人清醒的時候若是太多了,豈非也痛苦得很。」 上官金虹道:「我不會痛苦,從來沒有過。」 李尋歡道:「那只因你也從來沒有快樂過……有時我很想問問你,你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活著的?」 上官金虹眼角在跳動,過了半晌,才緩緩道:「有些人也許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著的,但還有些卻更可憐,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死的。」 李尋歡道:「哦?」 上官金虹盯著他,道:「也許你就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死的。」 李尋歡道:「也許我根本不想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不想。」 李尋歡道:「因為我已知道死也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他不等上官金虹說話,接著又道:「在你眼中,看來我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李尋歡道:「既然我已死定了,就不必再為任何事操心,也不再煩惱,你呢?」 他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長長伸了個懶腰,帶著笑道:「現在我想坐,就坐下來,想閉起眼睛,你能不能?」 上官金虹的拳握緊。 李尋歡道:「你當然不能,因為你還要擔心很多事,還要提防我。」 他坐得更舒服了些,悠然道:「所以,至少現在我總比你舒服多了。」 上官金虹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既然已答應過不讓你濕淋淋的死,本想等你衣服一乾透就出手的,可是現在我主意又變了。」 李尋歡道:「哦?」 上官金虹道:「現在我不但要給你套乾淨的衣服,還要給你一壺酒,固為你說的話實在很有趣,能聽到死人說如此有趣的活,實在不容易。」 龍小雲蜷曲在被窩裡,似已睡著,但地上卻有幾個濕淋淋的腳印還未於透。 燃著燈,燈芯已將燃盡,黯淡的燈光使這半舊的客棧看來更陰森森的,仿佛全無生氣。 林詩音俏悄推開門,悄俏走了進來。 慈母的腳步永遠都那麼輕,她們寧可自己徹夜不眠,也不忍驚醒孩子的夢。 龍小雲也許已不再是孩子了,也許比大多數人都深沉世故,但當他睡著了的時候,他看來卻還是個孩子。 他的臉還是這麼小,這麼蒼白,這麼瘦弱,無論他做過什麼事,他畢竟還是個孤獨而無助的孩子,對人生還是充滿了迷惆。 林詩音悄悄的走到床前,凝視著他,心裡只覺得一陣酸楚。 這是她唯一的骨肉,是她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肉,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寄托。 她本來寧死也不願離開他的。 可是現在…… 林詩音猛然回身,將燈芯挑起。 「無論如何,我都要再看他幾眼,多看他幾眼,以後……」 以後的事她不敢再想,不忍再想。 她眼淚已奪眶而出。 龍小雲眼睛雖然閉得很緊,但眼角似也有淚痕留下。 他身子突然發抖,是太冷?還是在做噩夢? 林詩音俯下身,想為他將被拉緊些。 她忽然發覺被是濕的,龍小雲的衣服也是濕的,濕透。 林詩音怔住,怔了很久,才長長嘆了口氣,輕輕道:「原來你也出去過。」 龍小雲還是閉著眼,閉著嘴,閉得更緊。 林詩音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後面跟著我?」 龍小雲終於點了點頭。 林詩音道:「我剛才說的話,你也全都聽見了?」 龍小雲忽然往被窩裡拿出個用油紙包著的小包,高高舉起,道:「拿去。」 林詩音皺了皺眉,道:「這是什麼?」 龍小雲還是閉著眼,道:「你不知道這是什麼?你豈非正是為了要拿這東西才回來的麼?」 林詩音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我是回來看你的。」 龍小雲道:「若不是為了這東西,你還會回來看我?」 他忽然張開眼睛,盯著他的母親。 他目中也充滿了痛苦之色,道:「你本就打算離開我,若不是為了這樣東西,你只怕早就走了。」 林詩音黯然道:「我的確準備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可是我……」 龍小雲打斷了她的話,道:「用不著你說,我也知道你要到哪裡去。」 林詩音道:「你知道?」 龍小雲道:「你要去救李尋歡,是不是?」 林詩音又怔住了。 龍小雲嘎聲道:「你準備用這本『憐花寶鑑』去救李尋歡,是不是?」 他將手裡的油紙包拋到林詩音面前,嘶聲道:「那麼你為什麼還不拿去?為什麼還不去?」 林詩音身子搖了搖,似已支持不住。 龍小雲道:「有了這本『憐花寶鑑』,上官金虹一定會見你的,因為他也是練武的,見了這東西也會心動。」 他咬著牙,接著又道:「你想利用這機會跟他拼命,但你當然也知道要他死並不容易,所以你這麼做,只不過是想將他先抱住,能將他多抱住一刻,李尋歡就能多活一刻,阿飛也許就能及時趕去救他!」 林詩音黯然無語。 龍小雲的確是個極聰明的孩子,每句話都說到她心裡去了。 她已沒什麼話可說。 龍小雲道:「李尋歡的確對你很好,你為了他就算連自己的兒子,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也沒有人能說你不對。」 他抖得更厲害,接著又道:「可是你有沒有替別人想過,有沒有替我想過,我畢竟是你的兒子……我……我……」 林詩音的心就像是被針在刺著,忍不住握緊了她兒子的手,道:「我當然也替你想過,我……」 龍小雲用力甩脫了她的手,道:「你替我想過,我知道,你要我明天早上到那裡去等他們,你既已為他死了,他們見到我!自然一定會好好的照顧我。」 他嘎聲接著道:「可是你又怎知一定能救得了他呢,他若看到你死了,心裡豈非更亂,更難受,就算阿飛能趕去,他也未必能活得了。」 林詩音的身子也已開始發抖。 龍小雲道:「何況,就算他能活下去,就算他肯照顧我,我也不會跟著他的,我根本連看都不願看他一眼。」 林詩音淒然道:「為什麼?」 龍小雲咬著牙,道:「因為我恨他!」 林詩音道:「但是你已經……」 龍小雲又打斷了她的話,道:「我恨他,並不是因為他廢了我的武功。」 林詩音道:「那麼你是為了什麼?」 龍小雲嘶聲道:「我恨他為什麼不是我的父親,我也恨我自己,為什麼不是他的兒子,我若是他的兒子,你豈非就不會離開我了,一切事豈非全部會好得多?」 他突然伏在枕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林詩音心已碎了,整個人已崩潰。 她只覺再也支持不住,終於倒了下去,倒在身後的椅子上。 「這孩子若是他的兒子,他若是我的丈夫……」 這念頭她連想都不敢去想,但在她心底深處,她又何嘗沒有偷偷的想過? 不幸的父母,生出來的孩子更不幸,更痛苦。 但錯的只是父母,孩子並沒錯,為什麼也要跟著受懲罰,跟著受苦? 林詩音掙紮著爬起,撲在她兒子身上,淚如雨下,嘎聲道:「孩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像我們這樣的父母,做我們的孩子實在不容易……」 窗外突然傳人一聲淒涼而沉重的嘆息。 一人便嚥著道:「你並沒有對不起他,是我對不起他。」 龍嘯雲。 以前見過他的人,絕對想不到他也會變得如此狼狽,如此憔悴。 他就站在門口,竟似沒有勇氣走進這屋子。 龍小雲抬起頭,嘴唇動了動,仿佛想喚他一聲:「爹」。 但他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龍嘯雲長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不願做我的兒子。」 林詩音淬然口首。 龍嘯雲目光轉向她,黯然道:「我也知道你不願做我的妻子。我這人活著本就是多餘的。」 林詩音道:「你……」 龍嘯雲不讓她說話,又道:「可是我卻一心要做你們的好父親,你們的好丈夫,只不過……看來我並沒有做好,我什麼事全部做錯了。」 林詩音瞧著他。 他本是個最講究衣著,最著意修飾的人,他本來也是個相貌堂堂的男子漢,永遠都生氣勃勃。 但現在呢? 林詩音心裡忽也湧起一種憐惜之意,黯然道:「我也對不起你,我也沒有做你的好妻子。」 龍嘯雲笑了笑,笑得很淒涼,道:「這不能怪你,只怪我,我若沒有遇見你,沒有遇見李尋歡,你們全部不會變成這樣子,全部會很幸福。」 可是他自己的命運豈非也是因此而改變的?他若沒有遇到李尋歡,豈非也不會變成這樣子? 林詩音淚又流下,道:「無論你做過什麼事,你至少也是為了要保護你的家,保護你的妻子,所以……你也沒有錯,我絕不能怪你。」 龍嘯雲淒然笑道:「也許我們都沒有錯,那麼錯的是誰呢?」 林詩音目光茫然遙視著窗外的風雨,哺哺道:「錯的是誰呢?……錯的是誰呢?」 他無法回答。 沒有人能回答。 世界上本就有許多事是人們無法解釋,無法回答的。 龍嘯雲緩緩道:「我本不想再來見你們的,這次你出來,我就知道你已下了決心要離開我,所以我既沒有勸你留下,也不想求你回去,因為……」 他長嘆,流淚道:「我自己也知道我所做的那些事,不但令你傷心,也令你失望,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愉偷的跟你們一齊出來,只要能遠遠的看你們一眼,我就滿足。」 林詩音失聲痛哭,道:「求求你不要再說了,求求你……」 龍嘯雲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的確不該再說了,因為現在無論說什麼都已太遲。」 林詩音流淚道:「你知道,我欠他的大多,我不能眼看著他死。」 龍嘯雲道:「我也欠他的,欠得更多,所以,有些事你應該讓我去做。」 他似已下了決心,忽然大步走了過去。 林詩音嘎聲道:「你想做什麼?你難道……」 龍嘯雲忽然出於,點了她的穴道,咬著牙道:「你不能死,也不應該死,該死的是我,我活著,大家都痛苦,我死了,你們反而能好好的活下去。」 他一把握起了那本用油紙包著的「憐花寶鑑」,人已衝了出去。 只聽他話聲自風中遠遠傳來,道:「孩子,好好照顧你的母親,至於我這父親……你承不承認都沒關系。」 龍小雲瞪大了眼睛,望著門外的風雨。 他已不再流淚。 但他那種眼神,卻比流淚更令人心碎。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放聲大呼,道:「我承認,只有你才是我的父親,我也只願意做你的兒子,除了你,什麼人我都不要,無論什麼人……」 這是兒子對父親的懺悔,也是父子間獨有的感情,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代替。 只可惜做父親的已聽不到了。 只要是人,都有覺悟的時候。 縱然他覺悟只不過是因為已被逼得走投無路,也還是同樣值得尊敬。 血濃於水。 只有血才能洗清一切羞侮一切仇恨。 生命的歸宿是血。 但新的生命,也正是在血中誕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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