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  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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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取其辱

阿飛也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出去的。上官金虹一直冷冷的瞧著他,瞧著他走出去。

林仙兒透出口氣,柔聲道:「我是全心全意的對你,你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

這句話只有三個字,三個字還沒有說完,他已將林仙兒重重摔在床上,大步走了出去。林仙兒的身子也已僵硬。

但她面上的表情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憤怒,而是恐懼。

當她發現自己並沒有真的完全征服阿飛時,也有過這種恐懼,只不過恐懼得還沒有如此深。

「我究竟做了些什麼?又得到了什麼?」「什麼才是真正可靠的?」

她慢漫的站起來,將方才脫下的衣服一件件拾起,一件件疊好,疊得很慢,而且很仔細。

等她四肢的肌肉又恢復柔軟,她就又躺了下去,擺出最甜蜜的微笑,最動人的姿勢。她決心還要試試。

通道的盡頭,有道門檻。阿飛像逃一般奔到這裡,忽然絆到了門檻,噗的跌出門外。

他就這樣平平的跌了下來,就這樣平平的伏在地上,既沒有動,也沒有爬起,甚至什麼都沒有去想。

在這種時候,他腦子裡竟會突然變成一片空白。這真是件奇怪的事…秋已殘,幹燥的泥土中帶著種落葉的芬芳。

阿飛用嘴啃著泥土,一口口嚥了下去。粗澀幹燥的泥土,慢慢的經過他的嚥喉,流入他的腸胃。

他似乎想用泥土來將自己填滿。

因為他整個人都已變成空的,沒有思想,沒有感覺,沒有血肉,沒有靈魂,二十幾年的生命,到現在竟只剩下一片空白!

上官金虹已走了出來,靜靜的瞧了他半晌,從他身上跨了過去,走到他屋子裡,取出了那柄劍。「啼」的一聲,劍插下。

就貼著阿飛的臉,插入了泥土中。冰冷的劍鋒,在他面頰上劃破了一條血口,血沿著劍鋒滲入泥上。

上官金虹的聲音比劍鋒更銳利,冷冷道:「這是你的劍!」阿飛沒有動。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死,很容易!」阿飛還是沒有動。

上官金虹道:「你現在若死了,絕沒有人會為你悲哀,更沒有人會覺得可惜,不出三天,你的屍體就會像野狗般腐爛在陰溝裡。」

他冷笑著,接道::「因為一個人著為了那種女人而死,簡直連狗都不如。」阿飛突然跳了起來,反手拔出了劍。

上官金虹背負著雙手,冷冷的瞧著他。阿飛的眼睛血紅,嘴裡塞滿了泥土,看來就像是野獸。

上官金虹道:「你想殺我?是不是?為什麼還不出手。」阿飛的手顫抖,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暴露。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去殺她,我也絕不阻攔你。」阿飛霍然轉身,又停住。

上官金虹冷笑道:「難道你現在已連殺人的膽子都沒有了?」阿飛突然彎下腰,嘔吐起來。

上官金虹的目光漸漸柔和,道:「我也知道你現在活著比死困難得多,你現在若死了,就是逃避,我想你絕不是這樣的懦夫。」

他緩緩接著道:「何況,你答應我的事,現在還沒有做。」阿飛的嘔吐已停止,不停的喘息著。

上官金虹道:「你若還有勇氣活下去,現在就跟著我走!」他驟然轉過身,再也不瞧阿飛一眼。

阿飛望著自己吐在地上的東西,突也轉過身,跟著他走了門去。他始終沒有流淚。不流淚的人,只流血!他已準備流血!

穿過側門,還有個小小的院子。

院子裡一株孤零零的白楊正在秋風中嘆息,嘆息著生命而短促,人的愚蠢,竟不知對這短促的生命多加珍惜。還有燈光。

燈光從門縫裡照出來,照在上官金虹腳上。

上官金虹停住了腳,忽然轉身拍了拍阿飛的肩頭,道:「挺起胸膛來,走進去,莫要讓人瞧著噁心。」阿飛走了進去。

這屋子裡有什麼?上官金虹為什麼將他帶到這裡來?阿飛根本不去想。一個人的心若已死,還有何懼?屋子裡有七個人。

六個絕頂美麗的女人。七張美麗的笑臉都迎著他,七雙美麗的眼睛都瞧著他。阿飛怔往了。

上官金虹目中又閃過一絲笑意,悠然道:「你看,世上美麗的女人並不止她一個,是麼?」

少女們銀鈴般笑了,走過來,拉住了阿飛的手。脂粉中還有酒香。屋角堆著幾只箱子。

上官金虹打開了一只箱子,燈光立刻暗淡了下去。箱子裡珠光寶氣輝煌。

上官金虹道:「你只要有這麼樣一口箱子,至少也可以買到一百個少女的心。」

少女們吃吃笑道:「我們的心已經是他的了,用不著再買。」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你看,會說甜言蜜語也不只她一個,這本是女人天生就會說的。」

少女們道:「我們說的是真話。」

上官金虹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本不必太認真。」

他慢饅的走到阿飛面前,凝注著他,道:「你還想死麼?」

阿飛將一壺酒全部喝了下去,突然仰面大笑道:「死?誰想死?」

上官金虹笑了:「好,只要你活下去,這些全部是你的!」阿飛用力抱起了一個少女。他抱得這麼緊,似乎想將她揉碎。

上官金虹悄俏退了出去,悄悄掩起了門。笑聲不停的從門裡傳出來。

上官金虹負手走到院中,仰望著天邊殘月,喃喃道:「明天一定也是好天氣……」上官金虹喜歡好天氣。

天氣好的時候,血乾得快,人死得也快!好天氣!飛砂、塵土、長街。陽光新鮮而強烈。

一騎訣馬,自「如雲客棧」內飛馳而出。馬上人濃眉環眼、神情彪悍,身上的黃衣服敞開,鐵一般的胸膛迎著陽光和飛砂。

他心裡只想著一件事。

「將阿飛帶到這裡來,要他殺兩個穿紫紅衣裳的人!」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金錢幫屬下,只要得到上官金虹的命令,心裡就再也不會去想別的。龍嘯雲的臉色,幾乎就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樣,紅得發紫。

他並沒有喝酒。權力之醉人,比酒更強烈。上官金虹居然親自來迎接他,這是何等威風,何等光彩。

他恨不得將武林中所有的人全部請到這裡來,瞧瞧他今日的威風和光彩。只可惜來的人並不多。

在江猢中混的人,也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惹麻煩的。酒筵已張。

三杯酒下肚,龍嘯雲的臉更紅了,舉杯笑道:「大哥的濃情厚意,實令做兄弟的永生難忘,來,兄弟敬大哥一杯。」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從不沾酒。」

站在身後的龍小雲立刻倒了杯茶過來,陪笑道:「既然如此,老伯就以茶代酒如何?」

上宮金虹道:「我也不喝茶。」

龍嘯雲怔了怔,勉強笑道:「大哥平日喝的是什麼?」

上官金虹道:「水。」

龍嘯雲又怔了怔,道:「只喝水?」

上官金虹道:「水能清心,只喝水的人,心絕不會亂。」

龍小雲已倒了杯水過來,雙手奉上,道:「這是淨水。」

上官金虹道:「我只有渴的時候才喝水,現在我不渴。」龍嘯雲臉色已有些發青。

龍小雲還是面不改色,陪笑道:「既然如此,小侄就替老伯喝一杯如何?」

上官金虹道:「你倒的,你喝。」

龍小雲將一杯茶、一杯酒、一杯水,全部喝了下去,緩緩道:「古人歃血為盟,以示高義,老伯與家父都是通達之上,自然不必如此看重形式,但香燭之禮卻總是不可少的。」

上官金虹道:「香燭又有什麼用?」

龍小雲道:「祭天地,祭鬼神。」

上官金虹道:「魔神不來祭我,我為何要祭他?」

龍小雲笑道:「不錯,像老伯這樣的蓋世英雄,鬼神必也十分相敬。」

上官金虹道:「我不敬他,他為何要敬我?」

龍小雲咳嗽了兩聲,陪笑道:「那麼,老伯的意思……。」

上官金虹板著臉道:「是令尊要和我結拜,還是你?」

龍小雲道:「當然是家父。」

上官金虹冷冷道:「那麼你就站到一邊去。」

龍小雲躬身道:「是。」他垂手退下,居然還是面不改色。

龍嘯雲臉上卻已有些發青,勉強道:「犬子無禮,大哥千萬莫要見怪。」

上官金虹突然一拍桌子,厲聲道:「這樣的兒子,怎能說是犬子?」

他忽又長長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他不是我的兒子。」龍嘯雲呆在那裡,還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只見一個濃眉環目的大漢匆匆奔了進來,匆匆磕了個頭,轉到了上官金虹的身後,躬身低語道:「令已傳去,只不過……」

上官金虹道:「只不過怎樣?」

大漢的聲音更低,道:「看來他已醉了,醉得很厲害。」

上官金虹皺了皺眉,道:「用冷水潑,若潑不醒,就用尿。」

大漢道:「是!」他心裡實在佩服極了。除了死人外,世上絕沒有連尿也潑不醒的人。

龍嘯雲也沒有聽到他們在說什麼,試探著道:「大哥莫非在等人?」

上宮金虹道:「誰配要我等?」

龍嘯雲道:「既然人都已到了,大哥為何還不……」

上官金虹忽然向他笑了笑,打斷了他的話,道:「貴庚?」

龍嘯雲道:「虛長五十一。」

上宮金虹道:「你比我大,是否我該叫你一聲大哥才對。」

龍嘯雲趕緊離席而起,陪笑道:「年無長幼,能者為師,大哥千萬莫折煞小弟。」

上官金虹淡淡道:「既然我是大哥,你就該聽我的。」

龍嘯雲道:「是。」

上官金虹道:「好,坐下來喝酒……先敬這些朋友一杯。」能坐在這桌子上喝酒的人,面子必定不小。

但坐在這裡喝酒,簡直是受罪。上官金虹根本沒有動過筷子,別人也覺得手裡的這雙筷子仿佛有幾百斤重,哪裡吃得下去。

只聽上官金虹道:「酒菜已叫來,不吃就是浪費,我最恨浪費,各位請。」七八雙筷子立刻同時伸了出去。

龍嘯雲陪笑道:「這魚還新鮮,大哥為何不也嘗一嘗?」

上官金虹道:「我餓的時候才吃,現在我不餓。」他一字字接著道:「不餓的時候吃是浪費。」

立刻又有幾雙筷子放了下來。

其中一人面白身長,手上戴著好大的一塊翡翠斑指,綠得耀眼,腰畔懸著的烏鞘長劍上,也鑲著幾塊翡翠。

這人雖也一直沒有說話,但眉目間卻已隱隱露出不耐之色。他的確從來也沒有受過這種氣,只後悔這次為河要來。

他本不該來的。

「碧華軒」金字招牌,普天之下,做珠寶生意的一聽到「碧華軒」三個字,就好像練刀的人聽到「小李飛刀」一樣。

「碧華軒」的少主人西門玉,更是從小就被人像鳳凰般捧著,他要往東,絕沒有人敢說西。

他要練劍,立刻就有人將能請得到的名劍客全部請來,又有人設法替他找來一柄「鬆紋古劍。」

十歲的時候,西門玉就用這柄劍殺過人。

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他想嘗嘗殺人是什麼滋味,所以就有人想法子去找個人來讓他殺。

像這麼樣的一個人,現在卻坐在這裡受這種氣,豈非冤枉得很。他也根本沒有動過筷子。

上官金虹眼睛就盯著西門玉的眼睛。西門玉本來也想扭過頭,去瞧別的地方,但上官金虹的目光卻似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

他若盯著一個人,那人竟只有被他盯著。被這種目光盯著,的確不是件好受的事。

西門玉只覺得自己的身子漸漸發冷,從指尖開始,一直冷入背脊,冷入骨髓,冷到心裡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這酒菜中有毒?」

西門玉勉強笑道:「怎會有毒?」

上官金虹道:「既然無毒,你為何不吃?」

西門王道:「在下也不餓,不敢浪費幫主的酒菜。」

上宮金虹道:「真的不餓?」

西門玉道:「真……真的。」

上宮金虹道:「浪費還可原諒,說謊卻不可恕,你明白麼?」

西門玉的火氣也忍不注要上來了,道:「這種小事,在下又何必說謊。」

上官金虹道:「說謊就是說謊,大事小事全部一樣。」

西門玉道:「不餓就是不餓。」

上官金虹道:「現在已過了午飯時候,你怎會不餓?」

西門玉道:「也許在下吃的早點還未消化。」

上官金虹道:「你早點是在城南‘奎元館’吃的,是麼?」

西門玉道:「不錯。」

上官金虹道:「你一個人要了一碗麻油雞,一碗爆鱔魚面,外帶一籠肉包,雞吃了兩塊,面你吃了半碗,肉包吃了七個,是麼?」

西門玉臉色變了變,冷笑道:「想不到幫主將在下的一舉一動都調查得如此仔細。」

上官金虹道:「你吃的這些東西既然還未消化,想必還留在肚子裡,是麼?」

西門玉道:「想必還在的。」

上官金虹突然沉下了臉,道:「好,剖開他的肚子瞧瞧,還在不在?」

大家雖早已看出他是成心在找西門玉的麻煩了,卻未想到麻煩竟如此大,這句話說出,每個人面上都不禁變了顏色。

上官金虹令出如山,說出來的話,就一定能做得到。

西門玉更是面如死灰,吃吃道:「幫主莫非是在開玩笑?」上官金虹連理都不再理他,已有四個黃衫人走了過來。

西門玉霍然起身,反手拔劍,動作幹淨利落,大家雖然還未看到他出手,已知道他劍法必定不弱。

誰知他長劍還未出鞘,突聽「嘯」的一聲,上官金虹面前的筷子突然飛起,已打在西門玉左右雙肩的「肩井」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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