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  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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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數驚

那人身上穿著件青布袍,大袖飄飄,這件長袍無論穿在誰在身上都會嫌太長,但穿在他身上,布還蓋不到他的膝蓋。 

他本就已長得嚇人,頭上卻偏偏還戴著頂奇形怪狀的高帽子,驟然望去,就象是一棵枯樹。 

一只手就能力挽奔馬,這份力量實在大量大得可怕,但更可怕的卻是他的眼睛,那科不像是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青色的,眼球是青色的,眼白也是青色的,一閃一閃的發著光,就像是星火。 

田七的頭剛伸出去,又縮了回來,嘴唇已有些發白。 

心眉大量師道:“外面有人?” 

田七道:“伊哭?” 

李尋歡笑道:“只可惜這朋友也像我別的朋友一樣,就想要我的腦袋。” 

心眉大師面色凝重,緩緩推開門走過去,合十疲道:“伊檀越?” 

青魔手碧森森的目光,上下一掃,冷冷道:“是心湖?還是心眉?” 

心眉大師道:“出家人不打謊語,車上的除了田七爺外還有一位李檀越。” 

伊哭道:“好,你將李尋歡交出來,我放你走。” 

他說去還是句話,別人無論說什麼,他全都充耳不聞,陰森森的一張臉更好像是死人的臉,一點表情都沒有。 

心眉大師道:“僧若不答應,又如何?” 

伊哭道:“那就先殺你,再殺李尋歡!” 他左臂一直在垂著的,大袖飄飄,蓋住了他的手。 

此刻他的手忽然伸了出來,但見青光一閃,迎面向心眉大師抓了過來,正是江湖上聞名喪但的青魔手。 

心眉大師一聲怒叱,身後已有四條灰影年了過來,心眉閃過了這一著,四個灰衣僧人已將伊哭圍住。 

淒厲的笑聲中,突有一絲青煙射出,“波”的一聲,一縷青煙化了滿天青霧。 

心眉大師變色道:“快閉氣!” 

他只顧警告門下弟子,卻忘了自己,這“快”字正是個開口音,“快”字說出,他已覺得一腥氣流入了嘴裡。 

少林僧人看到他面色慘變,也都大為失色。 

只見心眉大師凌空一翻身,掠出三丈,立刻盤膝坐地,要以數十年保命交修的真氣,將這股毒逼出來。 

少林僧人身形閃動,一排擋在他身前,到了這時,他們在有先顧全心眉,只有將李尋歡拋在一邊了。 

伊哭卻邊看也不再看他們一眼,一步竄到車門前。 

李尋歡仍斜坐在那裡,田七卻已不見了。 

伊器瞪著李尋歡一字字道:“丘獨是你殺的。” 

李尋歡:“嗯。” 

伊哭道:“好,丘獨一命換李尋歡一命,也算死得不冤了。 

青魔手又已揚起── 

阿飛望著屋頂,已有很久沒有說話了。 

林仙兒柔聲道:“你在想什麼?” 

阿飛道:“你說他路上絕不會有危險?” 

林仙兒笑道:“絕不會,有心眉大師和田七保護他,誰敢碰他一根手指?” 

他輕撫著阿飛的頭發,道:“你要想念我,就放心睡吧,我就在這裡,絕不會走的。” 

阿飛凝注著他,她眼波是那麼溫柔,那麼真摯。 

阿飛的眼帘終於緩緩閉起。 

伊哭瞪著李尋歡,獰笑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李尋歡望著他青光閃閃的青魔手,緩緩道:“只有一句話。” 

伊哭道:“什麼話?你說!”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你何必來送死?” 他的手忽然揮出! 

刀光一閃,伊哭已凌空側翻了出去。 

雪地上已多了粒鮮血! 

再看伊哭的身影已遠在數丈外,嘶聲道:“李尋歡,你記著,我……” 

說以這裡,他聲音突然停頓。 

寒風如刀,天地肅殺,雪地上變得死一般靜寂。 

然後突有一陣掌聲響起,田七自車廂後鑽了出來,拍手笑道:“好,好,好,小李飛刀,果然刀無虛發,名不虛傳。” 

李尋歡默然半響,淡淡道:“你若肯將我的穴道全解開,他跑不了。” 

田七笑道:“我若將你的穴道全都解開,你就要跑了。” 

他拍了拍李尋歡的肩,又笑道:“你只有一只手能動,一柄刀可殺,卻還是能令伊哭負傷而逃,像你這種人,我對你怎能不特別小心,分外留 意。” 

這時少林僧人已將心眉大師扶了過來。 

心眉大師臉色蠟黃,一上車就喘著氣道:“快,快走”。 

等到車馬啟行,心長長吐了口氣,道:“好歹毒的青魔手。” 

田七笑道:更歹毒的卻是小李飛刀。” 

心眉大師望向李尋歡,道:“閣下居然肯出相救,倒出了老僧意料之外。”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救的不是你是我自己,你用不著意外,也用不著謝我。” 

田七道:“我只問他是情願和我們到少林寺去,還是情願落在伊哭手裡,然後又解開了他一只臂的穴道,給了他一柄飛刀。” 

他微微一笑,道:“我這就已足夠了。” 

心眉大師黯然了半響,喃喃道:“小李神刀……唉,好快的刀!” 

心眉大師的反應雖不夠快,但內力卻的確深沉,天黑時就已將毒氣逼出,臉色又恢復了紅潤。 

然後他們就找到了家清靜的客棧歇下,晚飯的時沒有酒,就像是沒有加鹽的菜,淡而無味,無趣極了。” 

田七道:“有飯給你吃已錯了,我看你馬虎些吧。” 

少林寺果然是門規森嚴,這些少林僧人們吃飯時非但不說話,而且一點聲音都沒有,桌子上雖只有幾樣蔬菜,但他們本就粗菜淡飯慣了,再加 上連日奔疲,腹中飢餓,所以都吃得很多。 

只有心眉大師內傷初癒,喝了碗用糖攔的稀粥,便不再拿筷,田七早已叫了幾樣精致的菜,準備一個人慢慢享用,此刻他留著肚子。 

李尋歡挾了塊紅燒豆腐,剛挾到嘴旁,忽又放下,變色道:這菜吃不得。 

田七悠然道:探花爺若吃不慣這些粗菜,看來就只有挨餓了。 

李尋歡沉聲道:菜中有毒! 

田七大笑道:不讓你喝酒,你的花樣果然來了,我就知道你-- 他笑聲驟然頓住,就像是忽然被人扼住了喉嚨。 

只因他發現那四年少林僧人的臉已變成死灰色,但他們卻似毫無感覺,仍然低著頭在吃飯。 

心眉大師也已聳然失色,嗄聲道:快,快以丹田之氣收住心脈。 

那些少林僧人居然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賠笑道:師叔是在吩咐我們? 

心眉大師急著道:自然是吩咐你們,你們中了毒難道連一點都感覺不出? 

少林僧人道:中了毒?誰中了毒?--- 四人對望一眼,同時叫了起來,你的臉怎的---一句話未說完,四個人已同時倒了下去,等心眉大師再看他們,四張臉都已變了形狀,眼鼻五官都已抽搐到一起。 

他們中的毒非但無色無味,而且中毒的人竟會無絲毫感覺,等到他們發覺時,便立刻無救了! 

田七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嗄聲道:這是什麼毒?怎地如此厲害? 

心眉大師雖然修行功深,此刻也不禁急怒攻心,一步竄了出去,提小雞般提了個店伙進來,厲聲道:你們在菜裡下了什麼毒? 

那店伙瞧見地上的四個死人,早已嚇得連骨頭都酥了,牙齒格格的打戰,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笨蛋,若是他下的毒,他早就跑了,還在這裡瞧什麼熱鬧? 

田七竄了出去,剛竄出門又掠回來將李尋歡挾起,冷冷道:就算我們全都被毒死,你也跑不了的,我無論如何都會要你陪著我,我活你也活, 我死你也得死。 

李尋歡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對我倒真是深情款款,只可惜你不是個絕色的美人,我對男人又偏偏全無興趣。 

吃飯的時候已過了,廚房已空閑下來,大師傅炒了兩樣菜,二師傅弄來一壺酒,兩人正蹺著腿在那裡享受著這一天中最愉快的一個時辰,他們 活著,也是因為每天還有這樣一個時辰。 

心眉大師雖是急怒交集,一見到他們卻呆住了。 

這兩人的臉竟也已赫然變成死灰色! 

大師傅已有了兩分酒意,笑著招呼道:大師莫非也想來偷著喝兩盅?歡迎--- 話未說完,人已仰天跌倒,倒在爐灶上,灶上的鐵鍋碰倒了油瓶,油都流在鐵鍋裡,閃閃的發著油光。 

發光的油裡竟有條火紅的蜈蚣! 

毒,原來下在油裡。 

毒總算找出來了,但下毒的人是誰呢? 

李尋歡望著油鍋裡的蜈蚣,長嘆道:我早就知道他今早總會來的。 

田七厲聲道:誰?你知道下毒的人是誰? 

李尋歡道:世上的毒大致可分兩種,一種是草木之毒,一種是蛇虫之毒,能自草木中提煉毒藥的人較多,能提取蛇虫之毒的人較少,能以蛇虫 殺人於無形的,普天之下,也只不過僅有一兩人而已。 

田七失聲道:你--你說的難道是苗疆極樂峒的五毒童子? 

李尋歡嘆道:我也希望來的不是他。 

田七道:他怎會到中原來了?他來幹什麼? 

李尋歡道:來找我。 

他也知道李尋歡絕不會有這種朋友的,話說到一半,就改口道:看來你的朋友並不多,仇人卻不少。 

李尋歡淡淡道:仇人倒無妨多多為善,朋友只要一兩個便已足夠,因為有時朋友比仇人還要可怕得多。 

心眉大師忽然道:菜中有毒,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李尋歡道:這就好像我押牌九一樣,我若覺得哪一門要贏,那門就有贏無輸,別人若問我怎麼會知道的,我也回答不出。

心眉大師凝視了他半晌,緩緩道:這一路上他吃什麼,我們就吃什麼。 

心眉大師將他師侄們的屍身交托給附近一個寺院後,就匆匆上道,一路上誰也不願再提起吃喝兩字。 

但他們可以不吃不喝,趕車的卻不願陪他們挨餓,正竿時就找了個小店,自己一個人去吃喝起來。 

過了半晌,只見趕車的用衣襟裹了幾個饃饃,一面啃,一面走了過來,似乎啃得津津有味。 

田七盯著他的臉,很注意的看了很久,忽然道:這饃饃幾枚錢一個? 

趕車的笑道:便宜得很,味道也不錯,大爺要不要嘗嘗? 趕車的立刻就將饃饃全都從車窗裡遞進來,又等了半晌,車馬已啟行,趕車的並沒有什麼症狀。 

田七笑道:這饃饃總不會有毒吧,大師請用。 

心眉道:李檀越請。 

李尋歡笑了道:想不到兩位居然也客氣起來了。 

他左手拿了個饃饃,因為他只有左手能動,只見他嘆息著道:這饃饃也吃不得。 

田七道:但趕車的吃了卻沒有事。 

李尋歡道:他吃得我們卻吃不得。 

田七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極樂童子想毒死的並不是他。 

田七冷笑道:你是想害我們挨餓? 

李尋歡道:你若不信,為何不試試? 

田七瞪了他半晌,忽然吩咐停車,將趕車的叫了下來,分了半個饃饃給他,看著他吃下去。 

趕車的三口兩口就將饃饃嚥下,果然一點中毒的跡象也沒有,田七冷冷道:你還敢說這饃饃吃不得? 

李尋歡道:還是吃不得。 

他懶洋洋的打了個呵欠,竟似睡著了。 

田七恨恨道:我偏要吃給你看。 

他嘴裡雖這麼說,卻畢竟還是不敢冒險,只見一條野狗正在窗前夾著尾巴亂叫,似也餓極了。 

田七眼珠子一轉,將半個饃饃拋給狗吃,這條狗卻對饃饃沒有什麼興趣,只咬了一口,就沒精打採的走開。 

誰知它還沒有走多遠,忽然狂吠一聲,跳了起來,倒在地上一陣抽搐,就動也不動了。 

田七和心眉大師這才真的吃了一驚。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我說的不錯吧,只可惜毒死的是條狗,不是你。 

田七一向以喜怒不形於色自傲,此刻面上也不禁變了顏色,惡狠狠的瞪著那趕車的,厲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趕車的身子發抖,顫聲道:小人不知道,饃饃是小人方才在那面店裡買的。 

田七一把揪住他,獰笑道:狗都被毒死了,為何未毒死你?若非是你下的毒? 

趕車的嚇得說不出話來。 

李尋歡道:你逼他也沒有用,因為他的確不知道。 

田七道:他不知道,誰知道。 

李尋歡道:我知道。 

田七怔了怔,道: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李尋歡道:饃饃裡有毒,面湯裡卻有解藥。 

田七怔了半晌,恨恨道:早知如此,我們先前為何不吃面? 

李尋歡道:你若吃面,毒就在面裡了。 

極樂童子下毒的本事的確防不勝防,遇著這種對手,除了緊緊閉著嘴之外,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心眉大師沉道:好在只有一兩天就到了,我們拼著兩日不吃不喝又何妨? 

田七嘆道:縱然不吃不喝,也未必有用。 

心眉道:哦? 

田七道:他也許就要等到我們又餓得無力時再出手。 

心眉默默無語。 

田七目光閃動,忽又道:我有個主意。 

心眉道:什麼主意? 

田七低聲道:他要毒死的人既非大師,亦非在下-- 他瞟了李尋歡一言,住口不語。 

心眉大師沉下了臉道:老僧既已答應了將人帶回少林,就萬萬不能讓他在半途而死! 

田七沒有再說什麼,但只要一看到李尋歡,目中就充滿殺機。 

和尚不但要吃飯睡覺,也要方便的。 

誰知心眉大師似也窺破了他的心意,無論幹什麼,無論到哪裡去,都絕不讓李尋歡落在自己視線之外。 

田七雖然又急又恨,卻也無法可施。 

只見街角有些油煎餅的攤子,生意好得很,居然有不少人在排隊等著,買到手的立刻就用大蔥蘸甜面醬就著熱餅站在攤子旁吃,有的已 吃完了 ,正在用袖子抹嘴,一個人也沒有被毒死。 

田七忍不住道:這餅吃不得麼? 

李尋歡道:別人都吃得,唯有我們吃不得,就算一萬個人吃了這油煎餅都沒有事,但我們一吃就要被毒死! 

這話若在前兩天說,田七自然絕不相信,但此刻他只要一想到那極樂童子下毒手段之神奇難測,就不禁覺得毛骨聳然,就算吃了這油煎餅立刻 就能成佛登仙,他也是萬萬不敢再嘗試的了。 

突聽一個孩子哭嚷著道:我要吃餅--娘,我要吃餅。 只見兩個七八歲的小孩子站在餅攤旁,一面跳,一面叫,餅攤旁的雜
貨店裡就有個滿身油膩的肥胖婦人走出來,一人給了他們一耳光。 

那孩子哭著道:發了財我就不吃油煎餅了,我就要吃蛋炒飯。 

李尋歡聽得暗暗嘆息。 

這世上貧富不均,實在令人可嘆,在這兩個小小孩子的心目中,連蛋炒飯都是 了不得的享受了。 

街道很窄,再加上餅攤前人又多又擠,是以他們的車走了半天還未走過去,這時那兩個孩子已捧著個粗茶碗走了出來,坐在道旁,眼巴巴的望 著別人手裡的油煎餅,還在淌眼淚。 

田七望著他們碗裡的面餅餅,忽然跳下車,拋了錠銀子在餅攤上,將剛出鍋的十幾個油餅拿了就走。 

田七將一疊油煎餅都捧到那兩個孩子面前,笑道:小弟弟,我請你吃餅,你請我吃餑餑,好嗎? 

那兩個孩子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世上有這種好人。 

田七道:我再給你們一吊錢買糖吃。 

心眉大師目中已不覺露出一絲笑意,看到田七已捧著兩碗餑餑走上車來,心眉大師忍不住一笑道:檀越果然是足智多謀,老僧佩服。 

田七笑道:在下倒不是好吃,但晚上既然還要趕路,就非得吃飽了才有精神,否則半路若又有變,體力不繼,怎闖得過去? 

心眉大師道:正是如此。 

田七將一碗餑送了過去,道:大師請。 

心眉道:多謝。 

這碗餑餑雖然煮得少油無鹽,又黃又黑,但在他們說來,卻已無異是山珍海味,龍肝鳳髓。 因為誰都可以肯定這餑餑裡必定是沒有毒的。 

田七眼角瞟著李尋歡,笑道:這碗餑餑你說吃不吃得? 

李尋歡還未說話,又咳嗽起來。 

田七大笑道:極樂童子若能先算準那孩子要吃油煎餅,又能算準我會用油餅換他的面,能先在裡面下了毒,那麼我就算被毒死也心甘情願。 

他大笑著將一碗餑餑都吃了下去! 

心眉大師也認為極樂童子縱有非凡的手段,但畢竟不是神仙,至少總不能事事未卜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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