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 寮 [ 首頁 ] [ 小說館 ] [ 特約作家區 ] [ 心理測驗 ] [ 談笑風生 ] |
往事不可追 但這本是李尋歡自己的家園,他從小就在這裡長大的,在這裡,他曾經度過一段最幸福的童年,得過最大的榮耀,可是,也就在這裡,他曾經親自將他父母和兄長的靈柩抬出去埋葬。 又誰能想到此刻他在這裡竟變成個陌生人了。 李尋歡淒然一笑,耳旁似乎響起了一陣淒涼的悲歌: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垮了。 他仔細咀著這其中的滋味,體味著人生的離合,生命的悲歡,更是滿懷蕭索,泫然欲泣。 大漢也是神色黯然,悄聲道:少爺,進去吧。 李尋歡嘆了口氣,苦笑道:既已來了,遲早總是要進去的,是嗎? 誰知他剛跨上石階,突聽一人大喝道:你是什麼人?敢往龍四爺的門裡亂闖? 一個穿著錦皮襖、卻敞著衣襟、手裡提著個鳥籠的大麻子從旁邊沖過來,攔住了李尋歡的去路。 李尋歡皺眉疲乏:閣下是-- 麻子手叉著腰,大聲道:大爺就是這裡的管家,我的閨女就是這裡龍夫人的干妹妹,你想怎麼樣? 李尋歡道:噢--既是如此,在下就在這裡等著就是。 麻子冷笑道:等著也不行,龍公館的大門口豈是閑雜人等可以隨意站著的? 大漢怒容滿面,但也知道此時只有忍耐。 誰知那麻子竟又怒罵道:叫你滾開,難道想作死嗎? 李尋歡雖還忍得住,大漢卻忍耐不住了。 他正想過去給這麻子一個教訓,門裡已有人高呼道:尋歡,尋歡,真是你來了嗎? 一個相貌堂堂、錦衣華服、貪下留著微須的中年人已隨聲沖了出來,滿面俱是興奮激動之色,一見到李尋歡,就用力捏著他的脖子,嗄聲道:不錯,真是你來了--真是你來了--話未說完,已是熱淚盈眶。 李尋歡又何嘗不是滿眶熱淚,道:大哥-- 只喚了這一聲大哥,他已是語聲哽咽,說不出來。 那麻子見到這光景,可真是駭呆了。 只聽龍嘯雲不住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他這句話翻來覆去不知說了多少遍,忽又大笑道:你我兄弟相見,本該高興才是,怎地卻眼淚巴巴的像個老太婆--他大笑著擁著李尋歡往裡走,還在大呼著道:快去請夫人出來,大家全出來,來見見我的兄弟,你們可知道我這兄弟是誰嗎?--哈哈,我說出來保險你們都要嚇一跳。 大漢望著他們,眼淚也快要流了出來,他心裡只覺酸酸的,也不知是悲痛,還是歡喜。 那麻子這才長長吐出口氣,摸著腦袋道:我的媽呀,原來他就是李--李探花,連這棟房子聽說都是他送的,我卻不讓他進來,我--我真該死。 那紅孩兒龍小云正被十幾個人圍著,坐在大廳裡的太師椅上,他也明白了他父親和李尋歡的關系,駭得連哭都不敢哭了。 但龍嘯雲剛擁著李尋歡走入大廳,本來站在龍小云旁邊的兩條大漢扑了出來,指著李尋歡的鼻子道:傷了云少爺的,就是你嗎? 李尋歡道:不錯! 那大漢怒道:好小子,你膽子真不小! 兩人一左一右,竟向李尋歡夾擊而來! 李尋歡並沒有回手,但龍嘯雲忽然怒喝一聲,反手一掌,跟著飛起一腳,將兩人打得滾了出去,怒道:你們敢對他出手?你們的膽子才真不小,你們可知道他是誰嗎? 那兩人再也想不到馬屁竟拍在馬腿上。 一人捂著臉吃吃道:我們只不過是想替云少爺-- 龍嘯雲厲聲道:你們想怎樣,告訴你們,龍嘯雲的兒子就是李尋歡的兒子,李尋歡莫說只不過教訓了他一次,就算將這畜生殺了,也是應該的! 他放聲大喝道:從今以後,誰也不許再提起這件事,若有誰敢再提起這件事,就是成心和我龍嘯雲過不去! 李尋歡木然而立,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龍嘯雲若是痛罵他一場,甚至和他翻臉,他也許還會覺得好受,但龍嘯雲卻如此重義氣,他心裡只有更慚愧、更難受!他黯然道:大哥,我實在不知道-- 龍嘯雲用力一拍他肩頭,笑道:兄弟,你怎地也變得這麼婆婆媽媽起來了?這畜生被他母親慣得實在太不像話了,我本就不該傳他武功的。 他大笑著呼道:來來來,快擺酒上來,你們無論誰若能將我這兄弟灌醉,我馬上就送他五百兩銀子。 大廳中的人本多是老江湖,光棍的眼睛哪有不亮的,早已全都圍了過來,向李尋歡賠笑問好。 突聽內堂一人道:快掀帘子,夫人出來了。 站在門口的童子剛將門帘掀起,林詩音已沖了出來。 李尋歡終於又見到林詩音了。 林詩音也許並不能算是個真正完美無瑕的女人,但誰也不能否認她是個美人,她的臉色太蒼白,身子太單薄,她的眼睛雖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風韻,她的氣質,卻是無可比擬的。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她都能使人感覺到她那種獨特的魅力,無論誰只要瞧過她一眼,就永遠無法忘記。 這張臉在李尋歡夢中已不知出現過幾千幾萬次了,每一次她都距離得那麼遙遠,不可企及的遙遠。 每一次李尋歡想去擁抱她時,都會忽然自這心碎的夢中驚醒,他只有躺在自己的冷汗裡,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顫抖,痛苦等待著天亮,可是等到天亮的時候,他還是同樣痛苦,同樣寂寞。 現在,夢中人終於真實的在他眼前出現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及她,他知道這不再是夢。 可是,他又怎麼能伸手呢? 他只希望這又是個夢,但真實永遠還比夢殘酷得多,她連逃避都無法逃避,只有以微笑來掩飾住心裡的痛苦,勉強笑道:大嫂,你好! 大嫂! 魂牽夢縈的情人,竟已是大嫂,大漢扭轉了頭,不忍再看,因為只有他知道李尋歡這一聲大嫂喚得是多麼痛苦,多麼辛酸。 他不知道自己若在李尋歡這種情況中時,是否也能喚得出這一聲大嫂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有勇氣來如此深的痛苦。 他若不扭轉頭去望院中的積雪,只怕早已流下淚來。 而林詩音卻仿佛根本沒有聽見這一聲呼喚。 她的心神仿佛已全貫注在她的兒子身上。 娜孩子瞧見了母親,又放聲痛哭起來,他掙扎著扑入他母親的懷抱裡,嘶聲大哭著道:我已經沒法再練武了,已變成了殘廢,我--我怎麼能再活得下去! 林詩音緊緊摟住他,道:是--是誰傷了你的? 紅孩兒道:就是他! 林詩音的目光隨著他手指望過去,終於望在李尋歡臉上。 她瞪著李尋歡,就仿佛在瞪著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然後,她目光中就漸漸露出了一種怨恨之意,一字字道:是你--真的是你傷了他? 李尋歡只是茫然地點了點頭。 誰也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支持著他的,他居然還沒有倒下去。 林詩音不眨眼地瞪他,咬著嘴唇道:很好,很好,我早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快快樂樂的活著,你連我最後剩下的一點幸福都要剝奪,你-- 龍嘯雲干咳一聲,打斷了她的話,大聲道:你不能這樣對尋歡說話,這完全不能怪他,全是云兒自己闖出來的禍,何況,當時他並不知道云兒是我們的孩子。 紅孩兒忽又大聲道: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本來他根本就傷不了我,可是我聽說他是爸爸的朋友就住了手,誰知他反而趁機傷了我! 大漢憤怒得全身血管都要爆裂,但李尋歡卻還是木然站在那裡,竟完全沒有為自己辯解之意。 無論多麼大的痛苦,他都已承受過了,現在他難道還能和一個小孩子爭論得面紅耳赤嗎? 龍嘯雲卻厲聲道:畜生,你還敢說謊? 紅孩兒大哭著道:我沒有說謊,媽,我真的沒有說謊! 龍嘯雲大怒著想去他拉過來,但林詩音已擋在他面前,嗄聲道:你還想將他怎麼樣? 龍嘯雲跺腳道:這畜生實在太可惡,我不如索性廢了他,也免得他再來現世! 林詩音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一陣憤怒的紅暈,厲聲道:那麼你連我也一齊殺了吧! 她目光在李尋歡臉上一轉,冷笑著道:反正你們都很有本事,要殺死個小孩子固然易如反掌,再多殺個女人也沒什麼關系的。 龍嘯雲仰天長嘯了一聲,跌足道:詩音,你怎地也會變得如此無理? 林詩音根本不理他,已緊緊摟著她的兒子走入了內堂,她的腳步雖輕,但李尋歡的心都已被踩碎了。 龍嘯雲拍著他肩頭長嘆道:尋歡你也莫要怪她,她本不是如此不講理的女人,可是一個女人若是做了母親,那麼她就會變得不講理起來了。 李尋歡黯然道:我知道,母親為了自己的兒子,無論做什麼事都是應該的。 他勉強一笑,又道:我雖然沒有做別人的母親,至少總做過別人的兒子-- 但酒澆愁愁更愁,這句傳誦千古的詩句,其實並不完全正確的,喝少量的酒固然能令人更多愁善感,更容易想起一些傷心的事,但等到他真的喝醉了,他的思想和感覺就完全麻木。 那麼,世上就沒有任何事能令他痛苦了。 李尋歡很了解這一點,他拼命想喝醉。 喝醉酒並不是件困難的事,但一個人傷心的事越多,喝醉的次數越多,越需要喝醉的時候,反而卻偏偏很不容易喝醉。 夜已很深。 酒也消耗了不少,但李尋歡卻一點醉意也沒有。 他忽然發覺別的人也都沒有酒意,十幾個江湖客在一起喝酒,喝到夜深時居然還沒有一個人喝醉,這實在是件很不尋常的事。 夜色越深,大家的臉色也就越沉重。一個個都不時伸長脖子往外望,仿佛在待待著什麼人似的。 突聽更鼓聲響,已是三更。 大家的臉色竟不約而同的變了,失聲:“三更了,趙大爺怎地還沒有回來?” 李尋歡皺了眉道:“這位趙大爺又是何許人也?各位難道一定要等他回來才肯喝酒?” 一人賠笑道:“不瞞李探花,趙大爺若是不回來,這酒咱們實在喝不下去。” 另一人道:“趙大爺就是人稱‘鐵面無私’趙正義趙老爺子,也就是我們龍四爺的結拜大哥,李探花難道不知道嗎?” 李尋歡舉杯大笑道:“十年不見,想不到大哥竟又結交了這許多名聲顯赫的好兄弟,且待小弟先敬大哥一杯。” 龍嘯雲臉上似乎紅了紅,勉強笑道:“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兄弟,我也敬你一杯。” 李尋歡道:“那倒也不錯,想不到我意也平空多出了幾位大哥來,卻不知這些英雄們肯不肯認我這不成才的兄弟?” 龍嘯雲哈哈大笑道:“他們歡喜還來不及哩,豈有不認之理。” 李尋歡道:“只……” 他本來也不知要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卻改口笑道:“趙大爺素來‘鐵面無私’,據說終年也難見到他笑一次,他若一來,我只怕嚇得連酒都喝不下去了,想不到各位卻要待他來了才肯喝酒。” 龍嘯雲沉默了半晌,忽然斂去了笑容,沉聲道:“梅花盜已重現江湖……” 李尋歡截口道:“這件事我倒已聽說過。” 龍嘯雲道:“但賢弟可知道這‘梅花盜’此刻在哪裡嗎?” 李尋歡道:“據說此人行蹤飄忽……” 龍嘯雲也打斷了他的話,道:“不錯,此人的確行蹤飄忽,但我卻知道他目前必在保定城裡,而且說不定已在我們家附。”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縮了縮脖子,那盆燒得正旺的爐火,似已擋不住外面侵入的寒氣了。 李尋歡也不禁為之動容,道:“莫非他已在此間現身了嗎?” 龍嘯雲一字字道:“不錯,秦孝儀秦三哥的大公子已在前天晚上傷在他的手裡。” 李尋歡聳然道:“他還傷了什麼人?” 龍嘯雲道:“賢也許還不知道,此人天蟓上素來只傷一人,而且絕不會在三晚之前出手!” 勉強笑了笑,道:“他殺人的脾氣就好像有些人喝酒本樣,不但定時,而且定量。” 李尋歡也笑了笑,但笑容並沒有使他的神情看來輕松些,他沉吟了半晌,才沉聲問道:“昨天晚上呢?" 龍嘯雲道:“昨天晚上倒不這很太平。” 李尋歡道:“如此說來,他的對像也許只是秦大少爺,此後也許不會來了。” 龍嘯雲搖了搖頭,道:“他遲早還是要來的” 李尋歡皺眉道:“為什麼?他難道和大哥有什麼過不去的嗎?” 龍嘯雲又搖了搖頭,緩緩道:“他的對像既非秦重,也不是我。” 李尋歡失聲道:是--是誰? 龍嘯雲道:他的對像是林-- 說到林字,李尋歡面色已變了,但龍嘯雲說的並不是林詩音,而是林仙兒。 李尋歡暗中松了口氣,道:林仙兒?她又是何許人也? 龍嘯雲大笑道:兄弟,你若連林仙兒都不知道,只怕真的是老了,換了十幾年前,你對林仙兒這名字只怕比誰都清楚得多。 李尋歡微笑道:如此說來,她莫非也是位美人? 龍嘯雲道:她非但是位美人,而且是大家公認的武林第一美人,江湖中的風流俠少為她神魂顛倒的,也不知有多少。 他指點著身旁的一群人大笑道:你以為他們真是沖著我龍四的面子來的嗎?若不是林仙兒在這裡,我就算每天擺上整桌的燕翅席,他們也未必肯上門。 大家的臉都紅了,其中兩個錦衣少年的臉紅得更厲害,龍嘯雲用力拍著他們的肩頭,又笑著道:你們的運氣總算還不錯,現在總算還有希望,我這兄弟若是年輕十年,哪裡還有你們的份兒。 李尋歡也大笑道:大哥以為我真的老了嗎?我的人雖老了,心卻還未老哩。 龍嘯雲目光閃動,忽又大笑道:不錯不錯,一點也不錯,她裙下之臣雖然比螞蟻還多,但除了你之外,只怕誰也沒有希望。 李尋歡苦笑道:只可惜我已在酒缸裡泡了十年,手段已大不如前了。 龍嘯雲緊緊握住了他的手,道:賢弟有所不知,這位林姑娘非但美如天仙,而且很有志氣,她什麼人都不願意嫁,卻揚言天下,無論誰只要能除去梅花盜,就算是個又麻又跛的老頭子,也可以娶她做老婆。 李尋歡道:只怕就因為這緣故,所以梅花盜也一心要除去她。 龍嘯雲道:正是如此,梅花盜前天晚上到冷香小筑去,也正是為了找她,想不到秦重恰巧在那裡,竟做了她的替死鬼。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秦大少爺也是她的裙下之臣嗎? 龍嘯雲苦笑道:他本來倒還滿有希望的,只可惜現在-- 李尋歡笑了笑,道:冷香小筑寂寞多年,如今有那位姑娘住在那裡, 想必已熱鬧了起來,三更半夜裡,居然還有多情公子在門外徘徊。 龍嘯雲的臉又紅了紅,苦笑道:冷香小築是兄弟你的故居,我本不該讓別人住進去的,可是--可是-- 李尋歡截口道:那地方能得美人青睞,正是蓬壁生輝,土木若有知,只怕也樂不可支了,絕不會再讓我這癆病鬼再住進去隨地吐痰的。 他目光炯炯,凝注著龍嘯雲,微笑著又道:可是,這位林姑娘和大哥你又有什麼關系呢? 龍嘯雲干咳兩聲,道:她是詩音在普陀寺上香時認得的,兩人一見投緣,就結為姐妹,正好像兄弟你和我的情況一樣。 李尋歡似乎怔了怔,道:她的父親難道就是我方才在門外見到的那位大管家嗎? 龍嘯雲苦笑道:你想不到吧?其實誰也想不到那種父親竟能生得出她那樣的女兒來,這就叫烏鴉窩裡出了個鳳凰。 李尋歡道:那位鐵面無私趙大爺難道是去約幫手來保護她?趙大爺如今難道也變得憐香惜玉起來了? 龍嘯雲似乎並未聽出他話裡的譏誚之意,道:趙老大除了要保護她之外,更想這機會除去梅花盜,何況,中原武林的世家巨族已出了筆為數可觀的銀子來緝捕梅花盜,這筆銀子現在就存在我這裡,若有什麼失閃,這責任只怕誰也承擔不起。 李尋歡聽到這時,為之動容,失聲道:大哥為何要將這擔子背下來呢? 龍嘯雲嘆了口氣,道:既然有了擔子,就得有人來背,兄弟你說對不對?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喃喃道:現在又是三更了,梅花大盜今天晚上會不會再來? 他忽然長身而起,道:趙大爺還未回來,各位的酒既然喝不下去,我還是趁這時候到四下去逛逛,也好去探探那些老友梅花。 龍嘯雲皺眉道:兄弟你想探望的只怕不是梅花,而是梅花盜吧! 李尋歡笑而不答。龍嘯雲皺眉道:你定要去孤身涉險? 李尋歡還是笑而不答。 龍嘯雲凝目望了他半晌,忽然大笑道:好好好,我知道你若決定要做一件事,那是誰也攔不住的,何況,梅花盜若知道李探花在這裡,只怕就不敢來了! 後園中梅花仍無恙,仿佛比十年前開得更盛了,但園中的人呢?人縱然也有梅花那一身傲骨,卻又怎禁得起歲月的消靡,花謝了還會再開,但人呢?人的青春逝去後,還有誰能再追回? 李尋歡靜靜地站在那裡,凝望著遠處樓頭的一點燈火,十年前,這小樓是屬於他的,樓中的人本也屬於他的。 但現在,這一切都隨著青春而去,是永遠再也無法追回的了,現在他所剩下的,只有相思,只有寂寞。 相思雖苦惱,但若不相思,他只怕也無法再活著。 踏過積雪的小橋,便是一片梅林。 梅林中也露出小樓一角,這正是李尋歡昔日讀書學劍的地方,這小樓與遠處那小樓遙遙相對,雪霽的時候,他只要推開窗戶,就可以瞧見對面小樓那多情人兒的多情眼波,也正在向他凝睇。 但現在-- 情到濃時情轉薄,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抖落了身上的積雪,黯然走過了小橋,踏碎了橋上的積雪。 後園中寂無人影,也聽不到人聲,三更後正是梅花盜隨時都可能出現的時候,還有誰願意逗留在這裡? 李尋歡緩緩走向梅林中的冷香小筑。 他倒並不是想去探望那位絕世的美人林仙兒,他知道在這種時候,林仙兒也絕不會還逗留在這裡的。 他只不過忍不住想去看看他昔日的故居,人在寂寞時,就會覺得往日的一切都是值得留戀的。 就在這時,靜寂的梅林中,忽然發出一聲輕笑。 李尋歡整個人立刻變了,就在這一剎那間,那懶散的身體裡立刻充滿了力量,狡兔般向笑聲傳出的方向扑了過去。 他仿佛聽到一聲女子的驚呼,只不過呼聲很輕。 接著,他就看到一條白色的人影從後面逃走,卻另有一條黑色的人影迎面也扑了過來。 這人的身形異常高大,來勢更快得驚人,人還在兩三丈外,已有一種凌厲的冷風直逼李尋歡的眉睫。 李尋歡立刻就發覺這人練的是一種極奇詭陰森的外門掌力,而掌力之強,已無疑是武林中的一流人物。 梅花盜! 難道這人是梅花盜! 李尋歡並沒有硬接這一掌,不到萬不得已時,他從不肯浪費自己的真力和別人硬拼,因為他覺得他的力氣比別人珍貴得多。 有一次,金剛手鄧烈醉後硬逼著要和他對掌,但李尋歡卻再三拒絕,鄧烈就問他為何不肯。 李尋歡的回答很妙,他說:我又不是牛,為何要跟你斗牛? 他覺得武功也是種藝朮,縱不能妙臻化境,至少也要清淡自然,若和別人以蠻力相拼,那就簡直愚蠢得和牛差不多了。 但鄧烈是他的朋友,他可以拒絕,現在這人卻仿佛存心要將他立斃掌下,凌厲的掌力,已將他所有退路全都封死。 何況,兩人的身形都在往前扑,無論誰若想在這不容毫發的剎那間抽身閃避,縱能成功,也勢必要被對方搶得先機,那麼,等到對方第二掌擊出時,他再想閃避,就難如登天了。 李尋歡身形突然向後退了出去。 他身形的變化,竟似比魚在水中還要靈活。 黑衣人厲一聲,掌力又呼嘯著向他壓了下來。 李尋歡箭一般退了出去,身子幾乎已和地面平行,他的手似乎並沒有什麼動作,但飛刀已射出去。 刀光一閃,如黑夜中的流星! 黑衣人忽然狂吼一聲,沖天飛起,凌空轉了個身,飛鳥投林向梅林後如飛奔逃了出去。 李尋歡腳跟一點地,身子就站了起來,他像是很悠閑地站在那裡,居然並沒有追趕之意。 但那黑衣人還未沖出梅林,就已倒下! 李尋歡搖著頭,嘆了口氣,緩緩踱過去,地上已多了一連串鮮血,那黑衣人就倒在血痕的盡頭。 他雙手握著自己的咽喉,鮮血還不停地自指縫裡沁出,那柄發亮的小刀,已被拔了出來,就拋在他身旁。 李尋歡俯身拾起了他的刀,也看到了黑衣人那張因痛苦而痙攣的臉, 他失望地嘆息一聲,喃喃道:你既非梅花盜,何苦要逼我出手呢? 那人咬著牙,喉嚨格格作響,卻說不出話來。 李尋歡道:你雖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你是伊哭的大徒弟,十年前我就見過你了,只要被我見過一面的人,我就不會忘記。 那人掙扎著,嘶聲道:我--我也認得你! 李尋歡嘆道:你既然認得我,為什麼要殺我呢?難道是殺我滅口?但你就算到這裡來和別人幽會的,也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呀。 那人喘息著,目光中充滿了怨毒之意,眼珠子都快凸了出來,他似乎還想掙著說話,但稍為一用力,鮮血又飛濺而出。 李尋歡搖了搖頭,喃喃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什麼不願人知道,所以不分青紅皂白,就想將我殺了滅口,那時你只怕也未想到要殺的對像會是我。 他又嘆了口氣道:你要殺我,所以我才殺你,你選錯了對像,我也選錯人了-- 那人狂吼一聲,忽然又向李尋歡扑了過去。 但李尋歡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動也不動,眼看他的手掌已將觸及李尋歡的胸膛,就噗地跌了下去,永遠再也不會動了。 李尋歡還是靜靜地望著他,過了很久之後,才皺著眉道:前天晚上是秦孝儀的兒子,今天晚上是伊哭的徒弟,看來這位林仙兒空閑的時候還真不多,眼光也不錯,約會的倒全都是名家的子弟,但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多情?這人不是什麼犯法的事,他為何要這麼怕人撞見呢?難道這其中還有什麼秘密? 冷香小筑中的燈光還在亮著,方才那淡白色的人影,正是在往那邊逃走的人,人影看來很苗條,會不會就是林仙兒? 李尋歡沉思著,緩緩踱過去。 他的眼睛在閃著光,似乎發現了一些很有趣的事。 風穿過梅林,積雪一片片落了下來。 忽然間,一片片積雪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勁氣震得粉末般四散飛揚,接著,也令人難以抵擋,何況是自背後偷襲。 李尋歡身著重裘,猶自覺得劍氣砭人肌骨。 這時劍尖的寒芒,已割破了他的貂裘。 在這寂靜的寒夜,寂靜的梅林中,竟似隨時隨地都有一心想將他置於死地! 他流亡十年,剛回到家。 這難道就是歡迎他回家的表示嗎? 李尋歡若是向左閃避,右脅就難免被劍鋒洞穿,若是向右閃避,左脅就難免要被洞穿,若是向前閃避,背的正中就要多個窟窿,因為他無論如何閃避,都不可能比這一劍更快! 他身經百戰,卻從未遇見這麼快的劍! 哧的,劍鋒刺入了李尋歡的貂裘。 但李尋歡的身子卻已在這剎那間,貼著劍鋒滑開,冰涼的劍鋒,貼著他肌膚時,他只覺全身汗毛都悚粟起來! 他身經百戰卻也從未有如此這般接近死亡。 對方一劍刺空,似乎覺得更吃驚,劍鋒一扭,橫割過去,但李尋歡掌中的刀已急划他手腕。 這一刀快得竟不容對方劍勢變化。 那人大驚之下,劍已撒手,凌空一個翻身,倒掠出去。 李尋歡的飛刀已到了指尖! 世上還有誰的身法,能快得過小李飛刀! 誰知就在這時,突聽一人大呼道:兄弟!住手! 這是龍嘯雲的聲音。 李尋歡怔了怔,龍嘯雲已沖入了梅林,那人也凌空翻落,卻是個面色慘白的錦衣少年。 龍嘯雲擋在他和李尋歡中間,跌足道:你們兩位怎會交上手的? 錦衣少年的眼睛在夜色裡看來就像一只貓頭鷹。 他瞪著李尋歡,冷冷道:林外有個死人,我只當林中的必是梅花盜。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為何未將那死人當做梅花盜呢? 少年冷笑道:梅花盜只怕還不會如此容易就栽在別人手上。 李尋歡道:梅花盜難道一定要等著死在閣下手上嗎?只可惜-- 龍嘯雲大笑著搶著道:兩位都莫要說了,這全是誤會,幸虧我們及時趕到,否則兩虎相爭,若是傷了一人,可就真不妙了。 李尋歡微微一笑,將挂在貂裘上的劍拔了焉,輕輕彈,劍作龍吟,李尋歡微笑著道:好劍! 他雙手將劍送了過去,又道:劍是名劍,人也必是名家,今日一會縱是誤會,但在下卻也覺得不勝榮幸之至,名家的劍,畢竟不是人人都可嘗得到的。 少年蒼白的臉似也紅了紅,忽然搶過了劍,隨手一抖,只聽嗆的又是一聲龍吟,劍已折為兩段。 李尋歡嘆道:如此好劍,豈不可惜。 少年的眼睛始終瞪著李尋歡,厲聲道:不用這柄劍,在下也可殺人的,這倒不勞閣下費心。 李尋歡笑道:早知如此,在下就用不著將劍還給閣下,拿這柄劍去換件衣服來擋擋寒,總也是好的。 少年冷笑道:這倒也用不著閣下擔心,在下莫說只割破閣下一件貂裘,就算割破了十件,也照賠不誤。 李尋歡道:但在下這件貂裘,閣下只怕還找不出第二件來。 少年道:哦,閣下這件貂裘上難道還有什麼花樣不成? 李尋歡正色道:別的花樣倒也沒有什麼,只不過有只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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