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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刀與快劍 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眾生為魚肉。 雪將住,風未定,一輛馬車自北而來,滾動的車輪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碾不碎天地間的寂寞。 李尋歡打了一個哈欠,將兩條長腿在柔軟的貂皮上盡量伸直,車箱裡雖然很溫暖很舒服,但這段旅途實在太長,太寂寞,他不但已覺得疲倦,而且覺得很厭惡,他平生厭惡的就是寂寞,但他卻偏偏時常與寂寞為伍。 『人生本就充滿了矛盾,任何人都無可奈何。』 李尋歡嘆了口氣,自角落中摸出了個酒瓶,他大口的喝著酒時,也大聲地咳嗽起來,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就仿佛地獄中的火焰,正在焚燒著他的肉體與靈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開始雕刻一個人像,刀鋒薄而鋒銳,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 這是個女人的人像,在他純熟的手法下,這人像的輪廓和線條看來是那麼柔和而優美,看來就像是活的。 他不但給了『她』動人的線條,也給了她生命和靈魂,只因他的生命和靈魂已悄悄地自刀鋒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輕。 他眼角布滿了皺紋,每一條皺紋都蓄滿了他生命中的憂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卻是年輕的。 這是雙奇異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綠色的,仿佛春風吹動的柳枝,溫柔而靈活,又仿佛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許就因為這雙眼睛,才能使他活到如今。 現在人像終于完成了,他痴痴地瞧著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時候,然後他突然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趕車的大漢立刻吆喝一聲,勒住車馬。 這大漢滿面虯髭,目光就如鷙鷹般銳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尋歡時,立刻就變得柔和起來,而且充滿了忠誠的同情,就好像一條惡犬在望著他的主人。 李尋歡竟在雪地上挖了個坑,將那剛雕好的人像深深的埋了下去,然後,他就痴痴地站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凍僵,臉已被凍得發紅,身上也落滿了雪花。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冷,這雪堆裡埋著的,就像是一個他最親近的人,當他將‘她’埋下去時,他自己的生命也就變得毫無意義。 若是換了別人,見到他這種舉動,一定會覺得很驚奇,但那趕車的大漢卻似已見慣了,只是柔聲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還很遠,少爺你快上車吧! 李尋歡緩緩轉回身,就發現車轍旁居然還是一行足印,自遙遠的北方孤獨地走到這裡來,又孤獨地走向前方。 腳印很深,顯然這人已不知走過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卻還是絕不肯停下來休息。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這種天氣,想不道竟還有人要在冰天雪地裡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獨,很可憐的人。” 那虯髭大漢沒有說什麼,心裡卻在暗暗嘆息:“你難道不也是個很孤獨很可憐的人嗎?你為何總是只知道同情別人?卻忘了自己……” 車座下有很多塊堅實的松木,李尋歡又開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練而純熟,因為他所雕刻的永遠是同一個人。 這個人不但已佔據了他的心,也佔據了他的軀殼。 雪,終于停了,天地間的寒氣卻更重,寂寞也更濃,幸好這裡風中已傳來一陣人的腳步聲。 這聲音雖然比馬蹄聲輕得多,但卻是李尋歡正在期待著的聲音,所以這聲音無論多麼輕微,他也絕不會錯過。 于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帘子,推開窗戶。 他立刻就見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獨的人影。 這人走得很慢,但卻絕不停頓,雖然聽到了車鈴馬嘶聲,但卻絕不回頭!他既沒有帶傘,也沒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雪,沿著他的臉流到他脖子裡,他身上只穿件很單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筆直,他的人就像是鐵打的,冰雪,嚴寒,疲倦,勞累,飢餓,都不能令他屈服。 沒有任何是能令他屈服! 馬車趕到前面時,李尋歡才瞧見他的臉。 他的眉很濃,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臉看來更瘦削。 這張臉使人很容易就會聯想到花岡石,倔強,堅定,冷漠,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甚至對他自己。 但這卻也是李尋歡平生所見到的最英俊的一張臉,雖然還太年輕了些,還不成熟,但卻已有種足夠吸引人的魅力。 李尋歡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開車門,道:“上車來,我載你一段路。” 他的話一向說得很簡單,很有力,在這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中,他這提議實在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 誰知道這少年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腳步更沒有停下來,像是根本沒有聽到有人在說話。 李尋歡道:“你是聾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畔的劍柄,他的手已凍得比魚的肉還白,但動作卻仍然很靈活。 李尋歡笑了,道:“原來你不是聾子,那就上來喝口酒吧,一口酒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害處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會說出這麼樣一句話來,李尋歡連眼角的皺紋裡都有了笑意,但他并沒有笑出來,卻柔聲道:“我請你喝酒,用不著你花錢買。”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買來的東西,我絕不要,不是我自己買來的酒,我也絕不喝……我的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嗎?” 李尋歡道:“夠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買得起酒的時候,你肯請我喝一杯嗎?”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請你。” 李尋歡大笑著,馬車已急駛而去,漸漸又瞧不見那少年的人影了,李尋歡笑著道:“你可曾見過如此奇怪的少年嗎?我本來以為他必定已飽經滄桑,誰知他說來話卻那麼天真,那麼老實。” 趕車的那虯髯大漢淡淡道:“他只不過是個倔強的孩子而已。” 李尋歡道:“你可瞧見他腰帶上插著的那柄劍嗎?” 虯髯大漢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柄劍嗎?” 嚴格說來,那實在不能算是一柄劍,那只是一條三尺多長的鐵片,既沒有劍鋒,也沒有劍鄂,甚至連劍柄都沒有,只用兩片軟木釘在上面,就算是劍柄了。 虯髯大漢含笑接著道:“依我看來,那也只不過是個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這次李尋歡非但沒有笑,反而嘆了口氣,喃喃道:“依我看來,這玩具卻危險得很,還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鎮上的客棧本就不大,這時住滿了被風雪所阻的旅客,就顯得分外擁擠,分外熱鬧。 院子裡堆著十幾輛用草席蓋著的空鏢車,草席上也積滿了雪,東面的屋檐下,斜插著一面醬色鑲金邊的鏢旗,被風吹得蠟蠟作響,使人幾乎分辨不出用金線繡在上面的是老虎,還是獅子? 客棧前面的飯鋪裡,不時有穿著羊皮襖的大漢進進出出,有的喝了幾杯酒,就故意敞開衣襟,表示他們不怕冷。 李尋歡到這裡的時候,客棧裡連一張空鋪都沒有了,但他一點兒也不著急,因為他知道這世上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畢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飯鋪裡找了張角落裡的桌子,要了壺酒,慢慢地喝著。 他酒喝得并不快,但卻可以不停地喝幾天幾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漸漸地黑了。 那虯髯大漢以走了進來,站在他身後,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來了,也已打掃乾淨,少爺隨時都可以休息。” 李尋歡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會將這件事辦好似的,只點了點頭,過了半晌,那虯髯大漢忽然又道:“金獅鏢局也有人住在這客棧裡,像是剛從口外押鏢回來。” 李尋歡道:“哦!押鏢的是誰?” 虯髯大漢道:“就是那『急風劍』諸葛雷。” 李尋歡皺眉,又笑道:“這狂徒,居然能活到現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裡雖在和後面的人說話,眼睛卻一直盯著前面那掩著棉布帘子的門,仿佛在等著什麼人似的。 虯髯大漢道:“那孩子的腳程不快,只怕要等到起更時才能趕到這裡。”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只不過是不肯浪費體力而已,你看見過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嗎?假如前面沒有它的獵物,後面又沒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為它覺得光將力氣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虯髯大漢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卻并不是一匹狼。” 李尋歡不再說什麼,因為這時他又咳嗽起來。 然後,他就看到三個人從後面的一道門走進了這飯鋪,三個人說話的聲音都很大正在談論那些『刀頭舔血』的江湖勾當,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就是『金獅鏢局』的大鏢頭。 李尋歡認得那紫紅臉的胖子就是『急風劍』,但卻似不愿被對方認出他,于是他就又低下頭雕他的人像。 幸好諸葛雷到了這小鎮之後,根本就沒有正眼瞧過人,他們很快地要來了酒菜,開始大吃大喝起來。 可是酒菜并不能塞住他們的嘴,喝了幾杯酒之後,諸葛雷更是豪氣如云,大聲地笑著:“老二,你還記得那天咱們在太行山下遇見『太行四虎』的事嗎?” 另一人笑道:“俺怎麼不記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來動大哥保的那批紅貨,四個人耀武揚威,還說什麼:‘只要你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放你過山,否則咱們非但要留下你的紅貨,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第三人也大笑道:“誰知他們的刀還未砍下,大哥的劍已刺穿了他們的喉嚨。” 第二人道:“不是俺趙老二吹牛,若論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數咱們的總鏢頭『金獅掌』,但若論劍法之快,當今天下只怕再也沒有人比得上咱們大哥了!” 諸葛雷舉杯大笑,但是他的笑聲忽然停頓了,他只見那厚厚的棉布帘子忽然被風卷起。 兩條人影,像是雪片般被風吹了起來。 這兩人身上都披著鮮紅的披風,頭上戴著寬邊的雪笠,兩人幾乎長得同樣型狀,同樣高矮。 大家雖然看不到他們的面目,但見到他們這身出眾的輕功,奪目的打扮,已不覺瞧得眼睛發直了。 只有李尋歡的眼睛,卻一向在瞪著門外,因為方才門帘被吹起的時候,他已瞧見那孤獨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門外,而且像是已站了很久,就正如一匹孤獨的野狼似的,雖然留戀著門裡的溫暖,卻又畏懼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舍不得走開,卻又不敢闖入這人的世界來。 李尋歡輕輕嘆了口氣,目光這才轉到兩人身上。 只見這兩人已緩緩摘下雪笠,露出兩張枯黃瘦削而又丑陋的臉,看來就像是兩個黃臘的人頭。 他們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卻很大,幾乎佔據了一張臉的三分之一,將眼睛都擠到耳朵旁邊去了。 但他們的目光卻很惡毒而銳利,就像是響尾蛇的眼睛。 然後,他們又開始將披風脫了下來,露出了裡面一身漆黑的緊身衣服,原來他們的身子也像是毒蛇,細長,堅韌,隨時隨地都在蠕動著,而且還黏而潮濕,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又覺得惡心。 這兩人長得幾乎完全一模一樣,只不過左面的人臉色蒼白,右面的人臉色卻黑如鍋底。他們的動作都十分緩慢,緩緩脫下了披風,緩緩疊了起來,緩緩走過柜台,然後,兩人一起緩緩走到諸葛雷面前! 飯鋪裡靜得連李尋歡削木頭的聲音都聽得見,諸葛雷雖想裝作沒有看到這兩人,卻實在辦不到。 那兩人只是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那眼色就像是兩把蘸著油的濕刷子,在諸葛雷身上刷來刷去。 諸葛雷只有站起來,勉強笑道〝“兩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那臉色蒼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急風劍』諸葛雷?” 他的聲音尖銳,急促,而且還在不停地顫抖著,也就像是響尾蛇發出的聲音,諸葛雷聽得全身寒毛都涑栗起來道:“不……不敢。” 那臉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憑你,也配稱急風劍?”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細長的軟劍,迎面又一抖這腰帶般的軟劍,已抖得筆直。 他用這柄劍指著諸葛雷,一字字道:“留下你從口外帶回來的那包東西,就饒你的命。 那趙老二忽然長身而起,陪笑道:“兩位只怕是弄錯了,咱們這趟鏢是在口外交的貨,現在鏢車已空了,什麼東西都沒有,兩位……” 他的話還未說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劍已纏住了他的脖子,劍柄輕輕一帶,趙老二的人頭就忽然憑空跳了起來。 接著,一股鮮血旗花自他脖子裡沖出,沖得這人頭在半空中又翻了兩個身,然後鮮血才雨點般落下,一點點洒在諸葛雷身上。 每個人的眼睛都瞧直了,兩條腿卻在不停地彈琵琶。 但諸葛雷能活到現在還沒有死,畢竟是有兩手的,他忽然自懷中掏出了個黃布包袱,拋在桌上,道:“兩位的招子果然亮,咱們這次的確從關外帶了包東西回來,但兩位就想這麼樣帶走,只怕還辦不到。” 那黑蛇陰惻惻一笑,道:“你想怎樣?” 諸葛雷道:“兩位好歹總得留兩手真功夫下來,叫在下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他嘴裡說著話,人已退後七步,忽然[口倉]地拔出了劍,別人只道他是要和對方拼命了。 誰知他卻一反手,將旁邊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來,碟子裡裝的是蝦球,蝦球也立刻飛了起來。 只聽劍風嘶嘶,劍光如匹練地一轉,十多個蝦球竟都被他斬為兩半,紛紛落在地上。 諸葛雷面露得色,道:“只要兩位能照樣玩一手,我立刻就將這包東西奉上,否則就請兩位走吧。” 他這手劍法實在不弱,話也說得很漂亮,但李尋歡卻在暗暗好笑,他這麼樣一做,別人也就只能斬蝦球,不能斬他的腦袋了,他無論是勝是負,至少已先將自己的性命保住再說。 黑蛇格格笑道:“這只能算是廚子的手藝,也能算武功嗎?” 說到這裡,他長長吸了口氣,剛落到地上的蝦球,竟又飄飄地飛了起來,然後,只見烏黑的光芒一閃,滿天的蝦球忽然全都不見了,原來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劍上,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劍劈蝦球雖也不容易,但若想將蝦球用劍穿起來,那手勁,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難多少倍。 諸葛雷面色如土,因為他見到這手劍法,已忽然想起兩個人來,他腳下又悄悄退了幾步,才嘎聲道:“兩位莫非就是……就是『碧血雙蛇』嗎?” 聽到『碧血雙蛇』這四個字,另一個已被嚇得面無人色的鏢師,忽然就溜到桌子下面去了。 就連李尋歡身後那虯髭大漢,也不禁皺了皺眉,因為他也知道近年黃河一帶的黑道朋友,若論心之黑,手之辣,實在很少有人能在這『碧血雙蛇』之上,聽說他們身上披的那件紅披風,就用鮮血染成的。 可是他聽到的還是不多,因為真正知道『碧血雙蛇』做過什麼事的人,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腦袋已搬家了。 只聽那黑蛇嘿嘿一笑,道:“你還是認出了我們,總算眼睛還沒有瞎。” 諸葛雷咬了咬牙,道:“既然是兩位看上了這包東西,在下還有什麼話好說的,兩位就請……就請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則咱們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這句話正是諸葛雷他們方才自吹自擂時說出來的,此刻自這白蛇口中說出,每個字都變得像是一把刀。~] 諸葛雷面上一陣青,一陣白,怔了半晌,忽然爬在地上,居然真的圍著桌子爬了一圈。 李尋歡到這時才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道:“原來這人脾氣已變了,難怪他能活到現在。” 他說話的聲音極小,但黑白雙蛇的眼睛已一齊向他瞪了過來,他卻似乎沒有看見,還是在雕他的人像。 白蛇陰惻惻一笑,道:“原來此地竟還有高人,我兄弟倒險些看走眼了。” 黑蛇獰笑道:“這包袱是人家情愿送給咱們的,只要有人的劍法比我兄弟更快,我兄弟也情愿將這包袱雙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軟劍,劍光卻如白虹般眩人眼目,他迎風亮劍,傲然道:“只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劍,我兄弟非但將這包袱送給他,連腦袋也送給他!” 他們的眼睛毒蛇般盯在李尋歡臉上,李尋歡卻在專心刻他的木頭,仿佛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但門外卻忽然與人大聲道:“你的腦袋能值幾兩銀子?” 聽到了這句話,李尋歡似乎覺得很驚訝,但也很歡喜,他抬起頭,那少年終于走進了這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還沒有乾透,有的甚至已結成冰屑,但他的身子還是挺得筆直的,直得就像標槍。 他的臉看來仍是那麼孤獨,那麼倔強。 他的眼裡永遠帶著種不可屈服的野性,像是隨時都在准備爭斗,反叛,令人不敢去親近他。 但最令人注意的,還是他腰帶上插著的那柄劍。 瞧見這柄劍,白蛇目光中的驚怒已變為訕笑,他格格笑道:“方才那句話是你說的嗎?” 少年道:“是。” 白蛇道:“你想買我的腦袋?” 少年道:“我只想知道它能值幾兩銀子,因為我要將它賣給你自己。” 白蛇怔了怔,道:“賣給我自己?” 少年道:“不錯,因為我既不想要這包袱,也不想要這腦袋。” 白蛇道:”如此說來,你是想來找我比劍了。” 少年道:“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幾眼,又瞧了瞧他腰畔的劍,忽然縱聲狂笑起來,他這一生中實在從未見過這麼好笑的事。 少年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完全不懂得這人在笑什麼。他自覺說的話并沒有值得別人如此好笑的。 那虯髭大漢暗中嘆了口氣,似乎覺得這孩子實在窮瘋了,諸葛雷也覺得他的腦袋很有毛病。 只聽白蛇大笑道:“我這頭顱千金難買……” 少年道:“千金太多了,我只要五十兩。” 白蛇驟然頓住了笑聲,因為他已發覺這少年既非瘋子,亦非呆子,更不是在開玩笑的,說的話竟似很認真。 但他再一看那柄劍,又不禁大笑起來,道:“好,只要你能照這樣做一遍,我就給五十兩。” 笑聲中,他的劍光一閃,似乎要划到柜台上那根蠟燭,但劍光過處,那根蠟燭卻還是紋風不動。 大家都覺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這時已吹了口氣,一口氣吹出,蠟燭突然分成七段,劍光又一閃,七段蠟燭就都被穿上在劍上,最後一段光焰閃動,燭火竟仍未熄滅──原來他方才一劍已將蠟燭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你看我這個一劍還算快嗎?” 少年的臉上絲毫表情都沒有,道:“很快。” 白蛇獰笑道:“你怎樣?” 少年道:“我的劍不是用來削蠟燭的。” 白蛇道:“那你這把破銅爛鐵是用來幹什麼的?” 少年的手握上劍柄,一字字道:“我的劍是用來殺人的!” 白蛇格格笑道:“殺人?你能殺得了誰?” 少年道:“你!” 這‘你’字說出口,他的劍已刺了出去! 劍本來還插在這少年腰帶上,每個人都瞧見了這柄劍。 忽然間,這柄劍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個人也都瞧見三尺長的劍鋒自白蛇的咽喉穿過。 但卻沒有一個人看清他這柄劍是如何刺入白蛇咽喉的!沒有血流下,因為血還未及流下來。 少年瞪著白蛇,道:“是你的劍快?還是我的劍快!” 白蛇喉嚨裡‘格格’的響,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動,鼻孔漸漸擴張,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 鮮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來。 黑蛇的劍已揚起,但卻不敢刺出,他臉上的汗不停的在往下流,掌中的劍也在不停的顫抖。 只見少年忽然拔出了劍,鮮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裡標出,他悶著的一口氣也吐了出來,狂吼道:“你……” 這一聲狂吼發出後,他的人就扑面跌倒。 少年卻已轉問黑蛇,道:“他已認輸了,五十兩銀子呢?”他的仍是那麼認真,認真得就像個傻孩子。 但這次卻再也沒有一個人笑他了。 黑蛇連嘴唇都在發抖,道:“你……你……你真是為了五十兩銀子殺他的嗎?” 少年淡淡笑道:“不錯。” 黑蛇的一張臉全都扭曲起來,也不知是哭還是笑,忽然甩卻了掌中的劍,用力扯著自己的頭發,將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懷中的銀子一錠錠掉了下來,他用力將銀子擲到少年的面前,哭嚎著道:“給你,全給你……” 他就像個瘋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趕,也不生氣,卻彎腰拾了兩錠銀子起來,送到柜台後那掌柜的面前,道:“你看這夠不夠五十兩?” 那掌柜的早已矮了半截,縮在柜台下,牙齒格格地打戰,也說不出話來,只是拚命地點頭。 到了這時,李尋歡才回頭向那虯髭大漢一笑,道:“我沒有說錯吧?” 虯髭大漢嘆了口氣,苦笑道:“一點也不錯,那玩具實在太危險了。” 他瞧見那少年已向他們走了過來,但卻未瞧見諸葛雷的動作,諸葛雷一直就沒有從桌子下爬起來。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劍向少年的後心刺出! 他的劍本不慢,少年更絕未想到他會出手暗算──他殺了白蛇,諸葛雷本該感激他才是,為何要殺他呢! 眼看這一劍已將刺穿他的心窩,誰知就在此時,諸葛雷忽然狂吼一聲,跳起來有六尺高,掌中的劍也脫手飛出,插在屋梁上。 劍柄的絲穗還在不停的顫動,諸葛雷雙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著李尋歡,眼珠都快凸了出來。 李尋歡此刻并沒有在刻木頭,因為他手裡那把刻木頭的小刀已不見了。 鮮血一絲絲自諸葛雷的背縫裡流了出來。 他瞪著李尋歡,咽喉裡也在‘格格’地響,這時才有人發現李尋歡刻木頭的小刀已到了他的咽喉上。 但也沒有一個人瞧見這小刀是怎會到他咽喉上的。 只見諸葛雷滿頭大漢如雨,臉已痛得變形,忽然咬了咬牙,將那柄小刀拔了出來,瞪著李尋歡狂吼道:“原來是你……我早該認出你了!” 李尋歡長嘆道:“可惜你直到現在才認出我,否則你也許就不會做出如此丟人的事了!” 他這句話諸葛雷并沒有聽到,已永遠聽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頭瞧了一眼,面上也曾露出些驚奇之色,似乎再也想不到這人為什麼要殺他? 但他只不過瞧了一眼,就走到李尋歡面前,他充滿了野性的眸子裡,竟似露出了一絲溫暖的笑意。 他也只不過說了一句話,他說:“我請你喝酒。” [ 第二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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