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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玫瑰--第十六章

葉梅桂終於回到幼稚園上班了。我的生活習慣,又要再改變一次。因為葉梅桂得早點上課,所以我起床時,她已經出門了。

以前不管是搭捷運或坐公車上班,我總能在出門前,看見她。現在突然無法在出門上班前看到她,我覺得好不習慣。

甚至可以說,我幾乎不想出門。

葉梅桂到幼稚園上課的第一天,她在茶几上留了一張字條。她用一杯半滿的水壓住那張字條,字條上還放了一顆維他命丸。

字條上寫著:「我先出門了,晚上見。」然後畫了一朵玫瑰花。

那朵玫瑰花畫得很仔細,甚至還有枝葉,葉脈條理分明。而且每一片花瓣的線條也都很清楚。

我看著字條上的玫瑰花,一直發呆。等我醒來時,已經來不及了。那天我遲到了十分鐘。

我總是把字條小心翼翼地折起,然後收進皮夾。每當在公司覺得累時,便會拿出字條,看著玫瑰。

到今天為止,我皮夾裡已經有了九朵玫瑰。

我以前在台南時,是騎機車上班。剛來台北時,我可以立刻養成搭捷運上班的習慣。

捷運暫停而改坐公車上班的那段時間,我也能適應。又再回到搭捷運上班時,我更可以馬上進入狀況。

但現在每天上班前看不到葉梅桂,我說什麼也無法習慣。

在九朵玫瑰的時間中,疏洪道反而跟原杉子走得很近。每天中午吃過飯後,他總會拉我過去喝咖啡。

喝完咖啡後,他會在吧台邊和原杉子聊天。有時我會在店門外等他,如果等得久了,我就先回公司。

他也因此在下午上班時,遲到了幾次。不過他根本毫不在乎。

今天我又在原杉子的店門外,等著疏洪道。看看手錶,準備回公司上班時。疏洪道突然跑出來跟我說:

「小柯,陪我去買花吧。」

『買花幹嘛?』

「我想送原杉子花啊。」

『自己去買。』

「那你說,該買什麼花?」

『我不知道啊。』

「什麼?」疏洪道很驚訝:「你不知道?」

『對啊,我不知道。怎麼樣?』

「身為一個工程師,你竟然不知道要買什麼花?」

『那你就知道?』

「我當然知道啊。」

『既然你知道,又何必問我?』

「我不是在問你,我是在考你。沒想到你連這個都不知道,真可憐。」

『喂!』我轉身要回公司上班時,疏洪道死拉活拉,還是把我拉去花店。

花店就在原杉子的咖啡店右邊的巷子內。這家花店不在我回公司的路上,所以我從來沒經過。

一到了花店,疏洪道馬上走進去挑選花朵。而我卻被店門口左右兩邊牆上,用花拼湊成的字吸引住目光。

左邊牆上的字是:「苦海無邊」;右邊牆上的字是:「回頭是岸」。

老闆走出來看到我後,微微一笑,然後對我說:「施主,你終於來啦。」我楞了一下,仔細打量著他。

葉梅桂的生日已過,我不應該再碰到奇怪的人啊。

『我認識你嗎?』我很疑惑地問他。

「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會有海。」他說完後,意味深長地對我笑一笑。

我終於想起來了,那是我剛到台北找房子時,所碰到的一個房東。

他看我的神色似乎是已經知道他是誰,於是又笑著說:「想不到還能再碰到你,我們真是有緣。」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白天在這裡經營花店,晚上才回家。」

『喔。』我應了一聲:『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我第一次看到你時,便對你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是嗎?』

「嗯。」他點點頭:「從你的面相看起來,你是個很執著的人。」

『執著?』

「也就是說,在貪、嗔、痴三毒中,你的“痴”,非常嚴重。」

『為什麼?』

「因為你是白痴。」

『喂!』

「哈哈……」他突然笑得很爽朗:「你的反應還是一樣,很直接。」

我開始想裝死不理他,略偏過頭,看著還在挑選花的疏洪道。

「那位先生…」他手指著疏洪道:「也是執著的人。但你們兩個人的執著方式不同。」

『哪裡不同?』這讓我起了好奇心,只好問他。

「那位先生和你一樣,都很喜歡花。」他笑了笑:「但他執著的地方在顏色,他只喜歡黃色的花。而你……」

『怎樣?』

「你卻只喜歡一種花。」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他又微微一笑,突然問我:「就像花園裡百花齊放,你能一眼看出你最喜歡哪種花嗎?」

『當然可以。』

「是哪種花?」

『玫瑰。』

「什麼樣的玫瑰」

『在夜晚綻放的玫瑰花,夜玫瑰。』

他聽完後,笑著說:「這難道還不執著嗎?」我微微發楞。

「好,讓我再問你。」他看著我:「是哪一朵呢?」

『什麼意思?』

「你喜歡哪一朵夜玫瑰呢?」

『這……』我突然答不出來,站在當地,發楞了許久。

在我發楞的同時,疏洪道已選好花朵,讓老闆包好,並付了帳。疏洪道走出店門,拉我準備離開時,我才回過神。

我走了幾步,停下腳步。轉過頭看著那個老闆,剛好接觸他的視線。

「不要忘了我第一次看到你時,所說的話。」他說。

『你說了什麼話?』

「我們不能用肉眼看東西,要用“心”來看。」

『所以呢?』

「所以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會有海。」我還想再問時,疏洪道又拉著我走開。

我邊走邊想,試著理出頭緒。到了公司樓下,卻發現疏洪道不見了。他大概是經過原杉子的店門口時,就進去了。

看來他今天下午上班,又會遲到。下午上班時,我又拿出皮夾裡的九朵玫瑰。

然後想起「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會有海」這句話。腦中好像突然打了一聲雷,我立刻清醒過來。

這句話的意思不就是:「心中有夜玫瑰,眼中自然就會有夜玫瑰」?除了在花店以外,我幾乎很少看見玫瑰花。

即使在剛剛的花店,我也不會想要用「眼睛」尋找玫瑰花。原來我並不是真的喜歡「有形」的玫瑰,我喜歡的是,「無形」的玫瑰。

也就是說,因為我心裡有夜玫瑰,於是在我眼中,自然可以輕易看到夜玫瑰。我終於明白了。但是,我心中的夜玫瑰是?

我閉上眼睛,試著用“心”來看夜玫瑰。過了幾秒,我聽到一段對話。

「當然你也可以叫我,在夜晚綻放的玫瑰花。」

『什麼意思?』

「夜玫瑰。」這是我和葉梅桂第一次見面時的對話啊。然後我看到葉梅桂嬌媚的眼神,聽到葉梅桂的聲音。

葉梅桂的影像逐漸被夜玫瑰取代,或者說,這兩種影像根本就是重疊的。於是我看到夜玫瑰的枝葉、看到夜玫瑰的刺、

看到夜玫瑰的含苞、看到夜玫瑰的綻放、看到夜玫瑰的花瓣、看到夜玫瑰花瓣上的水珠。

我在心裡看到的是葉梅桂,也是夜玫瑰。我剛睜開雙眼,就立刻接觸到字條上的玫瑰。

我彷彿看到葉梅桂早上要出門前,從瓶子裡倒出一顆藥丸,然後走到廚房,倒一杯半滿的水。

接著低下身,從茶几下方拿出一張紙條,坐在沙發上寫字。她嘴角掛著微笑,開始在紙上一筆一劃,畫一朵玫瑰。

我在心裡大聲說:『玫瑰,別畫了。趕緊出門,妳快遲到了!』她沒聽見,神情仍然認真而仔細。

終於畫完了,她站起身,把紙條拿高,看了一會後,很得意地笑著。

她看了一眼牆上的鐘,趕緊拿起皮包,蹲下身子摸摸小皮的頭:「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來了。」

我在心裡看到夜玫瑰,於是眼睛中,到處充滿了夜玫瑰。我立刻站起身,跑出辦公室,衝下樓。

因為我突然很想看到葉梅桂。可是我不知道葉梅桂上課的幼稚園在哪裡啊。

我只好先跑到原杉子的咖啡店,問她幼稚園在哪?疏洪道果然也在那裡。

「出了店門口,你先左轉。看到一家西服店後,再右轉。」原杉子還沒開口,疏洪道便開口說。

『然後呢?』

「然後直走,走到有紅綠燈的交叉口,再右轉一百公尺就到了……」

『謝謝。』我馬上轉身。

「就到了我們公司樓下。」

『喂!』我又回過頭,瞪著疏洪道。

原杉子笑了笑,叫我跟她走到店門口,然後指出詳細的方向。我說了聲謝謝,便轉頭往前飛奔。

一直跑到幼稚園門口,我才停下腳,喘氣。我走進幼稚園,傳來一陣小孩子的歌聲,循聲一看,看到葉梅桂正在戶外,教小孩子唱歌。

在我右前方20公尺處,葉梅桂背對著我,坐在草地上。她前面的小朋友們也都坐在草地上。

她有時雙手輕拍、有時嘴裡唱著歌,身體也不時微微擺動,我偶爾可以看見她的側臉。

這神情,跟學姐在廣場上教「夜玫瑰」時,是一樣的。兩朵夜玫瑰的影像,又開始在我心中,交錯與重疊。

直到葉梅桂好像發覺背後有人,轉過身,看到我。

葉梅桂突然站起身,向我跑來;我也朝著葉梅桂,跑去。我們相遇在一顆樹旁。

這情景,跟「The Last Dance」中,我跟學姐在「夜玫瑰」出現時的樣子,是一樣的啊。

「喂!」葉梅桂叫了我一聲,我又離開夜晚的廣場,回到白天的樹旁。

『喔。』

「喔什麼喔。」她瞪了我一眼:「你來這裡,就是要喔給我聽的嗎?」

『不能用喔嗎?』

「不行。」

『嗯。』

「嗯也不行!」

『那……』我想了想,搔搔頭:『妳好嗎?』

「我很好呀。」

『吃過午飯了嗎?』

「當然吃過了。」

『那妳就不餓了吧?』

「廢話。」她又瞪我一眼:「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不是因為想說話才來這裡的,我是因為想看看妳。』

葉梅桂臉上微微一紅,過了一會,才低頭哼了一聲:「又騙人。」

我們靜靜地站在樹旁,沒多說話。我一直看著低頭的葉梅桂,有時我閉上眼睛,有時把眼睛睜開。

閉上眼時,我在心裡看到夜玫瑰;睜開眼時,看到的也是夜玫瑰。

不管是葉梅桂或夜玫瑰,我在心裡看到什麼,也會在眼睛中看到。

當葉梅桂的臉頰有了一絲紅暈,我就會看到夜玫瑰嬌豔的花瓣。

當風揚起葉梅桂的髮梢,我就會看到夜玫瑰的枝葉,隨風搖曳。

「對了,你怎麼知道這裡?」葉梅桂抬起頭問我。

『原杉子告訴我的。』

「哦。」她又問:「你為什麼突然想看我?」

『是啊,為什麼呢?』

「我在問你呀。」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很想看到妳。』

「嗯。」她笑了笑:「現在你已經看到了呀。」

『嗯。終於看到了,真好。』

「你不應該跑來的,我們晚上就可以見到面了。」

『嗯,說得也是。可是我老覺得上班前看不到妳,很不習慣。』

「笨蛋,有什麼好不習慣的。」

『是真的不習慣。』

「那你以後就跟我一起出門好了。不過……」葉梅桂看著我:「你那麼貪睡,要你早起大概很難吧。」

『不難,一點都不難。』我趕緊搖搖手:『我一定早起。』葉梅桂聽完後,笑了起來。

「好吧,你回去上班吧。」

『嗯。晚上妳會回家吧?』

「廢話。我哪天不回家?」

『真好。我晚上又可以看到妳了。』

「嗯。今天別在外面買飯回來吃了。」

『喔?為什麼?』

「在家裡吃就好。」

『我買飯回去後,也是在家裡吃啊。』

「笨蛋,今晚我煮飯。」

『有煮我的份嗎?』

「當然有!」葉梅桂又瞪了我一眼。

『那……我回去上班了。』

「好。」

我走了兩步,往左邊回過頭:『玫瑰。』

「幹嘛?」

『請多保重。』

「無聊。」

我又走了兩步,這次是往右邊回頭:『玫瑰。』

「又想幹嘛?」

『再讓我看妳一眼吧。』

「你有病呀!」

我再往前走,停下腳步又準備要轉頭時,她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你可以把頭再轉轉看。」

我二話不說,很阿莎力地跑掉了。我慢慢走回公司,沿路上很納悶自己的衝動。

「小柯!」我的右手被用力搖了幾下,我醒過來,感覺全身濕漉漉的。那是因為我剛從回憶的洪流中,被拉起。

「怎麼站在路上發呆呢?」疏洪道拍拍我肩膀:「回去上班吧。」

『喔。』我含糊地應了一聲。然後跟在疏洪道身後,慢慢走回公司。

「你們兩個到底在做什麼?現在是上班時間,你們不知道嗎?」

老闆看到我們,很生氣地說:「如果不想幹了,乾脆就寫辭呈給我。還有你,小柯。」

老闆指著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辦公桌要收拾乾淨!」然後怒氣沖沖地,轉身進他的辦公室。

我到這時才完全清醒。

「我們每天都加班,也不給加班費。才遲到一下子,卻那麼計較。」老闆走後,疏洪道跟我說。

『你去跟老闆講啊。』

「講什麼?」

『講加班不給加班費,就不應該怪我們遲到。』

「你說得對。」疏洪道站起身,激動地說:「我去跟他說!」

『喂!』我趕緊說:『我開玩笑的。』但疏洪道還是毅然決然地,昂首走進老闆的辦公室。

過了一會,疏洪道走出老闆的辦公室,說:「我講完了。」

『老闆怎麼說?』

「他說我說得對。」

『真的嗎?』我很疑惑:『所以呢?』

「所以我們今天晚上要留下來開會。八點開始。」

『什麼?』

「我跟老闆說,因為我們下午遲到,所以如果晚上不留下來開會的話,我們的良心會不安。」

『喂!』這個混蛋,我晚上要回家跟葉梅桂吃飯啊。我坐在辦公桌前,試著靜下心來工作。

但這實在很困難,因為學姐、葉梅桂和夜玫瑰一直來找我。我腦海中的場景,也不斷在客廳與廣場之間變換。

「夜玫瑰」的記憶拼圖已完全拼起,我可以看清楚這張圖的全貌,

但是,正如最後一次見到學姐時,學姐問我的那句話:「你覺得夜玫瑰是什麼?」

除了是一首歌、一支舞,或是一個人(無論是學姐或是葉梅桂)以外,夜玫瑰還可以代表什麼呢?

而且剛剛還差一點便要脫口而出:『我喜歡夜玫瑰。』回到辦公桌上,先整理一下桌子,免得又要挨罵。

「小柯。」疏洪道說:「跟你買一句話。」說完後,他掏出一百塊錢給我。

『買一句話?』我拿著那張百元鈔票,很疑惑。「你剛剛一看到那個女孩,就說:妳怎麼會從我心裡面跑出來?」

他嘖嘖讚嘆幾聲:「這句話好酷。明天我也要跟原杉子這樣說。」

『我不賣。』我看了看他:『除非是兩百塊。』

「你很會做生意。」他又再給我一百塊。

「剛剛那個女孩,就是你室友吧?」疏洪道又問。

『是啊。』我說。

「長得滿漂亮的。」

『不是“滿漂亮”,是“很漂亮”。』

「是嗎?」他又說:「不過原杉子比較漂亮。」

『葉梅桂比較漂亮。』我站起身說。疏洪道聽到後,也站起身。

「原杉子比較漂亮。」

『葉梅桂比較漂亮。』

「原杉子煮咖啡很好喝。」

『葉梅桂煮的飯很好吃。』

「原杉子會說日文。」

『葉梅桂會講台語。』

「原杉子比較溫柔。」

『葉梅桂很有個性。』

「個性不能用來煮咖啡。」

『溫柔也不能用來煮飯。』

「原杉子比較漂亮!」

『葉梅桂比較漂亮!』

我和疏洪道都站著,爭得面紅耳赤。嗯,花店老闆說得沒錯,我和他都是執著的人。

「喂!你們兩個在幹嘛?」老闆大聲說:「開會了!」我和疏洪道只好趕緊找出開會的資料,準備進會議室。

「原杉子比較漂亮。」要進會議室前,他轉頭跟我說。

『葉梅桂比較漂亮。』我回嘴。

「找一天來比比看。敢嗎?」他又說。

『好啊。輸的人不可以哭。』我也說。

開會時,由於需要用頭腦仔細思考,因此很快便冷靜下來。回想剛剛跟疏洪道的爭執,不禁啞然失笑。

這到底有什麼好爭的呢?我只是覺得葉梅桂在我眼中是非常漂亮的,因此別人絕對不可以說她不夠漂亮。

就像葉梅桂不喜歡聽到老闆說我工作不認真、不是優秀的工程師。我和葉梅桂的心態,是一樣的吧?

開完了會,已經過了十點。我走出會議室,正準備回家時,手機剛好響起。

「愛爾蘭想約你去愛爾蘭喝愛爾蘭咖啡。」是攔河堰的聲音。

『你在繞口令嗎?』

「就是上次介紹給你認識的愛爾蘭,她想約你喝愛爾蘭咖啡。」

『喂,不要提她喔。』我聲音稍微提高:『我還沒跟你算帳呢。』

「你不喜歡她嗎?」

『坦白說,沒什麼興趣。』

「那你喜歡什麼花?」攔河堰又問。

『問這幹嘛?』

「我這裡還有百合、茉莉、芙蓉、水仙、菊花、紫丁香……」

『你要開花店嗎?』

「不是啦。我已經又找出一堆名字有花的女孩子。」

『喂。我只喜歡玫瑰。』

「玫瑰?」攔河堰沉吟了一會:「我再幫你找找。」

『不用了。我已經找到夜玫瑰了。』

「夜玫瑰?那是什麼?」

『夜玫瑰就是葉梅桂,葉梅桂就是夜玫瑰。』

「你也在繞口令嗎?」

『當然不是。』我不禁大聲說:『我喜歡夜玫瑰,也就是說,我喜歡葉梅桂。』

「喔?你已經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嗎?」

『是的。我喜歡夜玫瑰。』

「再說一遍,我聽不太清楚。」

『我喜歡夜玫瑰。』我反而聽清楚了。

『我喜歡夜玫瑰。』這聲音?這語氣?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學姐時,那句「我喜歡夜玫瑰」的聲音和語氣啊。

原來我跟葉梅桂一樣,聲音都是有表情的啊。

學姐,如果妳現在問我:「你覺得夜玫瑰是什麼?」我已經知道正確的答案了。

夜玫瑰不只可以代表一支舞、一首歌或一個人,夜玫瑰真正代表的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認識葉梅桂愈深,學姐的一切就愈清晰。

這不是因為葉梅桂很像學姐的關係,事實上她們根本一點都不像;也不是因為她們都可以叫做夜玫瑰。

而是因為,葉梅桂終於讓我想起,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寂寞確實跟孤單不一樣,孤單只表示身邊沒有別人。

但寂寞是一種,你無法將感覺跟別人溝通或分享的心理狀態。而真正的寂寞應該是,連自己都忘了,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我終於想起這種喜歡一個人的感覺了。

是的,我喜歡葉梅桂。

那絕對不是因為葉梅桂的諧音是叫夜玫瑰的關係。如果葉梅桂改叫夜百合還是夜茉莉,我依然喜歡葉梅桂。

高萍熙與藍和彥、原杉子與蘇宏道,也許是註定要在一起,才會形成高屏溪攔河堰以及員山子疏洪道。

但即使台灣並沒有夜玫瑰滯洪池,葉梅桂和柯志宏也一定要在一起。我才不管註不註定這種事。

『我喜歡葉梅桂。』沒錯,就是這種聲音和語氣。我要趁著我能夠很清楚地表達時,告訴葉梅桂。

回公司的路上,我邊走邊想,為什麼迫不及待想看到葉梅桂呢?

在等著過馬路的空檔,我突然想起,剛剛轉頭回去看著她的動作。最後一次看到學姐時,學姐也是這樣回頭啊。

這應該同樣都表示一種依依不捨啊。

綠燈剛亮起,我卻不自覺地往後退。右腳往後踏、左腳併在右腳旁、右腳再往前輕輕掃過。咦?這是葉門步啊。

以往學姐在唱「花影相依偎」時,我總是專注地聆聽,於是腳下的舞步,便會凌亂。

難怪我老記不起來「花影相依偎」時的舞步。我終於想起來了。

右腳往後踏、左腳併在右腳旁、右腳再往前輕輕掃過,這就是「花影相依偎」時的葉門步啊。

我還記得,由於我雙腳的動作跟學姐是相反的,所以學姐是用左腳往前輕輕掃過。

她掃起左腳的動作非常優雅,好像根本不會揚起地面的沙。關於「夜玫瑰」的記憶拼圖,我終於完全拼起。

是的,我一定是把這張圖,埋藏在心海裡面,很深很深的地方。久而久之,水面上的泥沙開始沈澱,完全覆蓋了這張圖。

忽然海面起了風浪,底層的泥沙被捲動,於是露出了這張圖的一角。

然後風浪愈來愈大,所有覆蓋在圖上的泥沙都被捲起,於是整張圖的樣子,又出現了。但是,是誰造成風浪呢?

一定是葉梅桂。

當我跟她第一次見面,她說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時,海面就開始颳起風浪,因此露出圖的一角。

然後是葉梅桂的眼神、聲音和動作等等,加大了風浪的強度,最後終於捲走了覆蓋在圖上的,所有泥沙。

於是學姐的眼神、學姐柔柔軟軟的聲音、學姐白淨臉龐上褐色的痣、學姐唱夜玫瑰的每一句歌聲、學姐跳夜玫瑰的每一個舞步……我全都記起來了。

馬路上的紅綠燈,不斷地交換紅色和綠色,正如現在的我,不斷地交換「過去」和「現在」一樣。

我一直呆站在路旁,卻覺得像正站在海堤上,而回憶恰似迎面而來的海嘯,把我完全吞沒。

其實我在廣場上的回憶,只到最後一次看見學姐為止。

夜玫瑰不僅是學姐在「The Last Dance」指定的最後一支舞,也是我在廣場上的,最後一支舞。

從此之後,我就不再到廣場了。因為我相信,廣場上沒了學姐,就像圓沒有圓心,是沒辦法再圍成一個完整的圓。

學姐走後兩三年內,即使一個簡單的呼吸,也很容易讓我想起學姐。

我還記得,我每晚睡覺前,我一定要跟自己說一句:『我喜歡夜玫瑰。』

我很努力記下說這句話時的聲音和語氣,因為學姐說過:「將來,如果有一天,我們再見面時,你一定要再說一次。」

我也試著多說話,多跟自己說話,也多跟別人說話。可是我本來就是個安靜的人啊,我的話不多。

但學姐要我多說話,我就多說。後來開始養狗,我也跟狗說話。久而久之,我發覺身上塗滿了好多色彩。

但就像讓熊貓拍彩色照片一樣,熊貓本身依舊是黑白的。只有背景換成彩色。即使是彩色的照片,我仍然是黑白的熊貓啊。

我抓起公事包,衝下樓。一出大門口,便攔了一部計程車。

『我要回家!』我還沒坐穩,便喊了一聲。

「回家…馬上回家…我需要你。回家…回家…馬上來我的身邊……」司機竟然唱了起來,這是順子的歌,《回家》。

『喂!別開玩笑了。』我大聲說。

「先生。」司機轉頭過來說:「你才在開玩笑吧。」

『我沒有開玩笑。』

「你又沒告訴我,你家在哪裡?我怎麼載你回家?」

『喔,不好意思。』我趕緊告訴他詳細位置。

我下了車,衝到樓下,慌亂之間,鑰匙還掉在地上。我撿起鑰匙,打開大門,衝到電梯門口。

按了幾次「△」,沒半點反應,燈根本不亮,電梯好像真的故障了。先做一次深呼吸,然後一鼓作氣,衝上七樓。

進了七C後,鞋子還沒脫,便朝客廳喊:『玫瑰!』 喊了兩聲後,看看手錶,現在應該是葉梅桂帶小皮出去散步的時間。

轉身要出門時,突然想起我不能再迷糊,於是先撥她的手機。我聽到茶几上的手機鈴聲,葉梅桂沒帶手機出門。

我立刻轉身出門,衝下樓。現在下樓對我而言,比較困擾。

因為我已經記起以前在廣場上的任何舞步,所以我很怕我會用一些奇怪的舞步,跑下樓梯。

果然在三、四樓間的樓梯,我就差點跳出葉門步。走出樓下大門,在大樓方圓50公尺內,先繞了一圈。

沒看到葉梅桂和小皮。

沒錯,你應該還記得我曾說過:我受過專業的邏輯訓練,所以會先冷靜,然後開始思考。

但這次我不必冷靜,也不用再思考。因為我知道,葉梅桂一定在捷運站等我。

我再做一次深呼吸,然後又一口氣跑到捷運站。葉梅桂果然牽著小皮,臉朝著捷運站出口,坐在一輛停放的機車上。

『玫……』我還在喘著氣:『玫瑰。』

她轉過頭,看到我後先是一愣,隨即笑著說:「今天又坐計程車回來嗎?」

『嗯。』我點點頭。 葉梅桂站起身向我走來,把拴住小皮的繩子放在我手上。

「回家吧。」她說。

『回家…馬上回家…我需要妳。回家…回家…馬上來我的身邊……』

「幹嘛突然唱歌?」

『喔。這是剛剛計程車司機唱給我聽的。』

「你唱歌不好聽,所以在公共場合,不要隨便唱。」

『是嗎?』

「先擦擦汗吧。」她看了我一眼:「你又滿頭大汗了。」她拿出面紙,在我額頭上擦拭一番。

『先別擦,我有話要告訴妳。』我很著急。

「擦完再說。」

『不行啊,我怕我會忘記。』

「忘記什麼?」

『忘記我要跟妳說的話啊。』

「如果是這麼容易就忘記的“話”,那一定不是重要的“話”。」

『可是……』

「我擦完了。」她看著我:「有什麼話,說吧。」

『我忘記了。』

「喂!」葉梅桂瞪了我一眼後,就往前走。

我牽著小皮,跟在她後面,輕聲跟自己說:

『我喜歡夜玫瑰。』可能是我太緊張的關係,老覺得語氣不太對、聲音也有點發抖。

「你在後面嘀咕什麼?」

『我是說,我喜歡……』

「喜歡什麼?」

『妳不要打斷我!』

「你不要大聲說話!」

我和葉梅桂都停下腳步。可能是我們的聲音和樣子有些奇怪,路過的人紛紛投以好奇的目光。

葉梅桂哼了一聲後,又往前繼續走。我也又開始往前走,心裡又著急、又緊張。 可是我始終掌握不住最佳的聲音和語氣。

眼看我們已經到了樓下大門,並且開了門,走進去。來到電梯門口,吳馳仁的那張字條還在。

『電梯這次真的故障了。』我說。

「我知道。」葉梅桂說:「我下課回家時,是爬樓梯上樓的。」

『妳應該在家裡等我的。這樣妳現在就不必再爬一次樓梯了。』

「那麼晚了,你還沒回來。我在家裡怎麼坐得住?」

『妳不是知道我在開會?』

「知道是知道,可是不知道會那麼晚。」

『喔,對不起。』

「笨蛋。」她瞪了我一眼:「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玫瑰,剛剛我的聲音有點大,對不起。』

「你的嗓門本來就比較大,這又沒關係。」

『我只是急著想告訴你一句話而已。』

「你今天什麼都急。」葉梅桂笑了起來:

「下午跑到幼稚園急著找我,我騎車回來時你也急著追,剛剛又急著要跟我說話。你到底在急什麼?」

『我……』

葉梅桂靜靜地等我回話,看我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於是溫柔地說:

「就像我看你今天急著追騎車的我,我想你大概希望早一點看到我,所以我就先到捷運站等你了。」

『嗯。我確實是很想早一點看到妳。』

「以後別心急,我一直都會在的。」

『不會突然不見吧?』

「笨蛋。我又沒欠你錢,幹嘛突然跑掉?」

『喔。』

「你想跟我說的話,等你不急時再說,我隨時都會聽的。」 說完後,她笑了一笑。

是的,我根本不必心急。 因為葉梅桂這朵夜玫瑰,隨時準備為我綻放。我不禁又回想起開會前,追在葉梅桂身後的情形。

很奇怪,學姐騎腳踏車離去,和葉梅桂騎機車離去的影像,我現在已經可以很清楚地分別了。

同樣是夜玫瑰,但葉梅桂的夜玫瑰和學姐的夜玫瑰並不相同。因為葉梅桂這朵夜玫瑰的根,已經深植在我心中了。

『我已經不急了。』

「那很好呀。」

『玫瑰,其實我那時想跟妳說一句話。現在的我,也想說同一句。』

「哪時?」

『就妳在騎車、我在後面追的時候。』

「什麼話?」

『我喜歡夜玫瑰。』 話一出口,我就知道對了。就是這種聲音和語氣。

我根本不必刻意提及,因為葉梅桂無論何時何地,都是一朵夜玫瑰。

只要葉梅桂是我喜歡的人,我就可以輕易說出: 我喜歡夜玫瑰。

「可以再說一遍嗎?」葉梅桂抬起頭,看著我。

『我喜歡夜玫瑰。』

「再一遍。好嗎?」夜玫瑰低下頭,輕聲說。

『我喜歡葉梅桂。』

不管是夜玫瑰還是葉梅桂,我的聲音和語氣是一樣的。因為葉梅桂就是夜玫瑰,夜玫瑰就是葉梅桂。

雖然葉梅桂跟學姐騎腳踏車離去前的問話,是一樣的;然而我已經不會再將學姐的樣子,套在葉梅桂身上了。

學姐是夜玫瑰、葉梅桂也是夜玫瑰,兩朵夜玫瑰都應該綻放。

但就讓學姐在我記憶中的廣場黑夜,嬌媚地綻放;而讓葉梅桂在我往後生命中的每一天裡,嬌媚地綻放,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

學姐,將來如果有一天,我們再見面時,我會依照約定告訴妳:『我喜歡夜玫瑰。』

而且,我還會加上一句:『學姐,我已經知道什麼是夜玫瑰了。因為我終於找到一朵,只為我綻放的夜玫瑰。』

我一定會記得,要面帶微笑。

jht. 于2002年9月16日

∼ The End ∼

「肚子很餓吧?」到了七C門口,葉梅桂問我。

『是啊。』

「那我跟你說一件悲慘的事。」

『什麼事?』

「我還沒煮飯。」

『什麼?』我很驚訝。

「需要這麼大聲嗎?」她瞪了我一眼。

『那……我們再到那家蒙古餐廳吃飯吧。』

「為什麼?」

『除了還有一張優待券外,而且…而且……』

「而且什麼?」葉梅桂又瞪了我一眼:「你老是不把話一次說完。」

『而且長生天會保佑我們永遠平安,與幸福。』

「長生天保佑我們平安就行了,幸福就不必保佑了。」

『為什麼?』

「因為幸福是靠我們兩個人一起去開創的。」 


[ 第十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