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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玫瑰--第六章 一連三天,我下班回來時,陽台上的燈並未打亮。 我總是摸黑脫去鞋子、擺進鞋櫃。 結果第三天左腳的小指不小心踢到鞋櫃,我還慘叫了一聲。 但坐在客廳的葉梅桂並沒做任何反應,我甚至懷疑她在心裡偷笑。 這三天我只聽到她說過三句話,而且這三句話竟然還相同。 都是她早上出門上班前那句: 「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來了。」 雨也早就停了,可是雨過天青這句話,似乎不適合形容葉梅桂的脾氣。 她的脾氣可說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我覺得回家後的氣氛實在太詭異,所以第四天刻意地待到很晚才下班。 我大約十點半左右離開公司,比平常遲了快三個鐘頭。 但我竟然還不是公司內最晚下班的員工,可見我待的這家公司很變態。 我先在公司樓下隨便吃了點東西,再搭捷運回去。 看了看手錶,已經超過十一點了。 下車後,我慢慢爬著向上的階梯,想多拖點時間,避免回家時的尷尬。 剛出捷運站,我竟然看到葉梅桂牽著小皮, 坐在停放在附近的一輛機車上。 『怎麼今天這麼晚才帶小皮出來?妳平常不是十點就帶牠出來?』 葉梅桂沒答話,站起身離開機車座墊,往回走。 我跟在她後頭,沿路上逗弄著小皮。 到了樓下,我先掏出鑰匙打開大門,正準備推門進去時, 沒想到她迅速將門拉回鎖上,再用她的鑰匙重新開門,然後推門走進。 看到她走到電梯門口,我才放心地走進去。 因為我很害怕她搞不好會在我左腳剛跨進門時,用力把門關上。 在電梯門口,吳馳仁又貼上一張字條: 「輕輕的我停了,正如我輕輕的載。 我累了這麼久,偶爾故障也應該。」 『可惡!竟然學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我一定要……』 我馬上從公事包中掏出一枝筆,正準備也寫些什麼時, 發現葉梅桂轉頭瞄了我一眼,我立刻把筆收下,改口說: 『嗯,這些字寫得真好,很有藝術感。』 「他這次的字,沒以前寫得好。」 她突然出了聲,我嚇了一跳。電梯門已打開,我竟忘了走進。 「還不快進來。」葉梅桂在電梯內說話。 『是。』我馬上走進。 在電梯內,小皮的前腳搭在我褲子的皮帶上,我摸摸牠的頭,笑了笑。 還好有小皮,我可以假裝很忙的樣子。 出了電梯,到了七C門口。這次我學乖了,不再主動掏鑰匙開門。 「快開門呀。」她又說。 『是。』我畢恭畢敬。 等我們分別在沙發坐定,我想她既然肯開口說話,大概氣已消了一些。 『那個……對不起。我有時不太會說話,希望妳不要見怪。』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我也有不對的地方。」 『妳怎麼會不對呢?就像要地球忘了繞太陽旋轉一樣,都是不可能的。所謂沈默是金、開口是銀,因此話較多的我,一定較容易出錯……』 我瞥見她的神色似乎不對,又趕緊改口: 『不過話說回來,妳確實有不對的地方。這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的。』 葉梅桂瞪了我一眼,然後說:「不會說話就少開口。」 『是。』 於是客廳又安靜了下來,我連打開電視也不敢。 「回答你剛剛的問題,我今天也是十點就帶小皮出去走走。」 葉梅桂竟然先開口,我愣了一下,因此還搞不太清楚狀況。 『什麼?我問了什麼問題?』 「你在捷運站時,不是問我:為什麼今天這麼晚才帶小皮出來?」 『是啊。』 「我回答了。」 『喔。沒想到今天小皮可以在外面走一個多小時,看來牠的體力很好,真是一隻健康的小狗啊。』 「牠沒有走一個多小時,我們一直是坐在機車上的。」 『喔。妳們為什麼坐那麼久?是在思考什麼東西嗎?』 「我們在等你呀,笨蛋!」她的音量又突然升高。 過了良久,我才又喔了一聲。 「吃過飯了吧?」 『吃過了。』還好我真的吃過了,如果我還沒吃,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真的嗎?」 『真的真的。我不敢騙妳。』 「好吧。沒事了。」 『那……我回房間了。晚安。』 「你不用洗澡的嗎?洗完澡要睡覺時再說晚安。」 『是。』我站起身想走回房間,突然靈光一閃,轉身告訴她:『老鷹飛得再高,兔子的身長還是一目了然啊。』 「又在胡說什麼。」 『沒什麼,我修正一下前幾天說錯的話。』 「你又是高飛的老鷹?」 『不敢不敢。我以後會細心一點,不會再迷糊了。』 「快去洗澡啦。」 『是。』洗完澡,再跟葉梅桂說聲晚安後,我就睡了。 我不用再翻來覆去思考著到底哪裡說錯話的問題。早上醒來後看見葉梅桂時,氣氛也不再尷尬。 她甚至在出門前還催促我動作快點,以免遲到。我也不必刻意在公司待到很晚,又恢復到平常的習慣。 下班回來後,打開七C的大門,陽台上終於又有了光亮。 我好像在沙漠中行走了幾天的旅人,突然發現水一樣,興奮地叫著:『小皮!小皮!』 小皮跑了過來,我拉起牠的前腳:『太好了,燈又亮了!』我拉著小皮,在陽台上轉圈圈,小皮也汪汪叫著。 而此時的葉梅桂,依然端坐在沙發。但我卻發覺夜玫瑰嘴角輕輕泛起的笑意。 「土風舞雖然是最古老的舞蹈,但與人的距離卻最接近。」 學姐雙手微張,好像各牽住別人的手,腳下重複踏著藤步:「只要踏進圈內,就可以享受舞蹈、音樂與人結合的感覺。」 學姐停下舞步,轉身說:「這是我參加土風舞社的原因。學弟,你呢?」 『我覺得土風舞不會拒絕任何人加入,也不希望有觀眾。』 我很努力地想了一下,接著說:『所有的人圍成一圈,沒有男女老幼之分,也沒種族語言之別,大家都踏著同一舞步。這會讓我有一種……一種歸屬感。』 「什麼樣的歸屬感?」學姐看我的眼神中,充滿疑惑。 『我不太會形容。』我避開學姐的視線,努力思考著形容詞。 『就像在狼群裡,我也許只是一隻瞎眼跛腳的狼,但人們會說這群狼有56隻,而不是這群狼有55隻,另外還有一隻瞎了眼 學姐聽完後,沒說什麼,只是看著我,疑惑漸漸從眼神中蒸發。然後她笑了笑,仰起頭看著夜空。 『學姐,怎麼了?是不是我說得很奇怪?』 「不是。」學姐似乎在數著天上的星星。過了許久,才接著說: 「學弟……」她將視線從星星轉移到我身上,眼神轉為溫柔:「你一定是個寂寞的人。」 那時的我,並不太懂寂寞的意思。但我很清楚地記得,學姐說我寂寞時的眼神。 廣場上突然響起「Mayim…Mayim……」的音樂。 「學弟,快來!」學姐跑到我身邊拉起我的左手:「這是以色列的水舞,你一定要跳。」 學姐拉著我往廣場中心奔跑,廣場上的人正慢慢圍成一個圓。 『為什麼?』我邊跑邊問。 「你是水利系的,這可是你們的系舞,怎能不跳?」 話剛說完,舞蹈正好開始。 所有的人圍成一個圓圈,沿著反方向線,起右足跳藤步,於是圓圈順時針轉動著。 第17拍至第32拍,右腳起向圓心沙蒂希(Schottische)跳,然後再左腳起退向圓外沙蒂希跳。來回重複了兩趟。 當向著圓心移動時,所有人口中喊著:「喔……嘿!」 「嘿」字一出,左足前舉,右足單跳。舉起的左足,可以誇張似地幾乎要踢到迎面而來的人。 學姐做沙蒂希跳時,口中的「嘿」字特別響亮。 「學弟,再大聲一點。」學姐的神情很興奮,左足也舉得好高。 最後一次舉左足時,學姐用力過猛,雙腳騰空,差點摔倒。我嚇了一跳,趕緊扶起她。 學姐只是咯咯笑著,眼睛好亮好亮。學姐,妳知道嗎?這正是我想要的歸屬感。 我屬於這個團體、屬於這群人,不管我跟他們是否熟稔。因為我們以同樣的姿勢看這個世界,有著同樣的歡笑。 學姐,妳拉著我融入圓圈,走向圓心。所以我並不寂寞。音樂快停了,一直重複著「Mayim…Mayim…」的歌聲。 圓圈不斷順時針轉動,愈轉愈快,好像即將騰空飛起。我追趕學姐的舞步,捕捉學姐遺留下來的笑容。 然後我終於也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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