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可以聽見身後的聲音,那是爪子在森林裡的落葉上搔爬的聲音。提卡渾身的肌肉緊繃,但試著假裝沒聽見,好誘引對方毫無防備的靠近。她穩穩的將劍柄握住,心臟劇烈的跳動著。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可以清楚的聽見沉重的呼吸聲。接著,一隻爪子放上了她的肩膀!提卡立刻轉過身,揮劍砍去……
德絲拉警覺狀況不對,尖叫著往後躲。坐在吧台旁的客人大笑起來。提卡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的和血一樣。她的胸口撲通撲通的跳,雙手不受控制的顫抖著。
「德絲拉,」她冷冷的說,「看看你是什麼德行,跟溪谷矮人差不了多少。也許你和汪汪交換一下工作會比較好,你去倒垃圾,我讓他來跑堂好了!」
德絲拉原先正跪在地上撿拾那些漂浮在一灘啤酒上的餐具碎片,這時她抬起頭來說,「也許我是該這麼做!」女侍哭了起來,再度把手中的碎片丟回地上。
「長槍戰爭的女英雄提卡·馬哲理,你自己來跑堂吧……還是你現在太高貴了,不屑做這種事?」
德絲拉用譴責的眼光忿忿的瞪了提卡一眼,把地上的碎片踢開,像一陣風似的衝到旅店外。
當大門被轟然一聲撞開的時候,它重重的撞上門框,提卡腦海中浮現出木頭上的刮傷,皺起眉頭。尖酸刻薄的言辭浮上嘴邊,但她知道自己會後悔自己所說的話,硬生生的將它們吞回去。
大門就這樣敞開著,讓夕陽的光芒照進旅店中。落日的橘紅色光芒照在擦的發亮的吧台上,同時也在玻璃器皿上閃閃發光。甚至在地上的那灘啤酒裡也映射出光芒來。這光芒像是愛人的手一樣輕撫著提卡的火紅捲髮,美麗的景象讓許多客人都止住笑容,愣愣的看著眼前的美景佳人。
這些提卡都沒注意到。她現在正為了自己的暴躁而感到悔恨不已。她往窗戶外看去,正好看見德絲拉用圍裙擦拭著眼角。一個客人走進旅店,順手將大門關上。夕陽的餘暉消失了,讓旅店又再度陷入帶著涼意的陰暗裡。
提卡揉揉眼睛。我到底變成了什麼樣的怪物?她悔恨交加的質問自己。那畢竟不是德絲拉的錯。是我自己內心的感覺在作怪!我幾乎希望現在還有龍人可以砍殺。至少我知道我害怕的是什麼,至少我可以用雙手和它們作戰!我要怎麼對抗我甚至不確定的東西?
點菜、要酒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笑聲又重新響起,在最後歸宿旅店裡迴響著。
這就是我從戰場回來所追求的。提卡抽噎著用抹布擦擦鼻子。這就是我的家。這些人就像夕陽一樣的溫暖又和善。我的四周都是可愛的聲音——笑聲、友善的招呼、狗狗舔東西的聲音……舔東西的狗狗?!提卡呻吟著從吧台後跑出來。
「汪汪!」她無助的看著溪谷矮人,口中大喊著他的名字。
「酒酒打翻,汪汪擦乾干,」他看著她,一邊高興的把手在嘴上抹來抹去。
幾個老客人笑了起來,但是有幾個新來的,剛到這家旅店的客人用厭惡的眼神看著溪谷矮人。
「用這條抹布擦!」提卡邊虛弱的對著客人露出抱歉的笑容,邊用嘴角擠出回答來。她把抹布丟出去,汪汪一把接住。但他只是拿著抹布,用疑惑的表情瞪著它。
「汪汪要布布幹嘛?」
「擦乾打翻的酒!」提卡斥責道,邊試圖用長裙把他給遮起來,不要讓客人看見;可惜似乎不太成功。
「喔!汪汪不要,」汪汪認真的說。「汪汪不要把好布布弄髒。」他又把那塊布遞給提卡,再度趴在地板上,開始舔著現在已經混進泥巴的啤酒。
提卡臉燙的快要燒起來,一把抓住汪汪的領口,把他提起來,左右搖著他。
「用抹布!」她氣憤的壓低聲音說。「客人們都被你搞得吃不下飯了!你把地擦乾淨之後,我要你去把壁爐旁邊的那張大桌子清乾淨。我在等一些朋友——」
汪汪睜大眼睛看著她,試圖聽懂這些複雜的命令。以溪谷矮人的標準來看,他算是個少見的天才。他才到這裡三個禮拜,提卡就可以教他數到三(很少有溪谷矮人能夠數超過二、更別提三了)而且也終於把他身上的臭味給弄掉了。
他新學到的本事和乾淨的外表,可以讓他在溪谷矮人的國度中稱霸,但是汪汪並沒有這樣的野心。他知道沒有國王可以過的像他一樣——「擦乾淨」倒掉的啤酒(如果他的動作夠快)還有把垃圾「拿出去」,這些好差事都只有他能做。但是汪汪的天賦畢竟有限,提卡現在的要求就太高了。
「我在等朋友,所以——」她準備從頭再說一遍,最後還是放棄了。「喔,算了吧。把這裡擦乾淨就好——給我用抹布,」她認真的補上一句,「然後再來問我接下來要做什麼。」
「汪汪不能喝?」汪汪剛開口,就看見提卡憤怒的眼神。「汪汪擦。」
溪谷矮人失望的歎著氣,把抹布甩來甩去,口中喃喃念著「浪費好啤酒」,接著他又撿起幾塊破掉的酒杯碎片,瞪了一陣子之後,奸笑著把它們塞進襯衫的口袋裡。
提卡花了幾秒鐘的時間試圖想通他要拿這些來幹什麼,後來還是決定不要問比較好。提卡回到吧台後面,抓了一些杯子,努力的把它們盛滿。同時還得假裝沒看見汪汪不小心割破了手,現在正掂著腳跟,饒富興味的看著手上滴下的血。
「你……呃……看到卡拉蒙了嗎?」提卡小心的問溪谷矮人。
「沒耶。」汪汪邊把沾滿血的手往頭上擦,邊說。「可是汪汪知道哪裡可以找到他啵」他立刻滿懷期待的跳了起來。「汪汪去找?」
「不准!」提卡皺著眉頭說。「卡拉蒙在家。」
「汪汪不覺得,」汪汪邊搖頭邊說。「太陽下山之後就不會——」
「他在家!」提卡生氣的大喊,溪谷矮人嚇得躲到一邊去。
「要不要打賭?」汪汪非常小聲的說。這幾天提卡的脾氣和她火紅的頭髮一樣的猛烈。
汪汪運氣不錯,提卡沒聽見。她裝完了酒,把它們送到坐在門邊的一群精靈的桌上。
我在等朋友,她喃喃自語道。很好的朋友。曾經有一度她是那麼興奮,渴望想要見到坦尼斯和河風。但是現在……她歎著氣,心不在焉的把杯子遞出去。神哪,她暗自祈禱,讓他們快點來,趕快走吧!沒錯,最重要的就是趕快離開!如果他們留下來……如果他們發現……提卡的心沉了下去。她的嘴唇顫抖著。如果他們留下來,一切就完蛋了。
就這麼簡單,她的一輩子就完了。她突然之間承受不了這麼大的痛苦,急急忙忙的把啤酒放在精靈的桌上,眼眶濕潤的轉身離開。淚眼模糊中她並沒有注意到那些精靈對著啤酒交換著奇怪的眼神,因為她根本忘記了精靈們點的是葡萄酒。
忍著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提卡一心只想趕去廚房,在那裡沒人看見,她可以放心的大哭。精靈們忙著找另一個女侍換酒;而汪汪,此時則滿意的歎口氣,重又趴在地上,快樂的舔著剩下的啤酒。
半精靈坦尼斯站在一個小丘上,看著眼前漫長的泥濘道路。他護送的女子和座騎在他背後一段距離的地方等著他。那個女子和他的座騎一樣,都需要休息。雖然她的驕傲讓她強忍住疲倦,但是坦尼斯注意到她死灰的臉色和疲倦的身軀。今天,她甚至有一次在馬背上打起盹來,如果不是坦尼斯強健的臂膀扶住她,可能就一傢伙掉了下去。因此,雖然她急著要趕到目的地,但是當坦尼斯提出獨自探路的要求時,她並沒有抗議。他扶著她下馬,並且看著她在一座濃密的灌木叢中休息。
對於讓她一個人獨處,他感到有些不安。但是他可以感覺到背後緊追不捨的邪惡生物已經被甩開了一段距離。即使他們倆人都累得全身酸痛,但不眠不休的趕路還是有了代價。坦尼斯希望能夠一直保持這樣,直到他將同行的夥伴交給克萊恩上唯一可以幫助她的人。
他們從日落開始就馬不停蹄的趕路,試圖躲開從帕蘭薩斯城就緊追不捨的那個恐怖生物。至於它是什麼,即使坦尼斯用盡一切在戰時的經驗,也無法推斷出來。這讓對方更為可怕。要找的時候永遠看不見,它只會不經意的出現在你的眼角。他的夥伴似乎也可以感知到對方的存在,但是他可以清楚的感覺到,她因為太過驕傲而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害怕。
當離開那片樹叢的時候,坦尼斯感到一陣罪惡感。他知道自己不應該讓她一個人留在那裡。他不應該浪費寶貴的時間。他身上的每種戰士本能都在不住的抗議。但是有件事他一定得要做,而且要單獨的做,不然就變成了一種褻瀆。
因此,坦尼斯現在站在一座丘陵的山腳下,鼓起勇氣往前走。任何旁觀的人都一定會誤以為他是要和一個食人魔作戰。但事實並不是這樣的。半精靈坦尼斯正踏在回家的路上。這對他來說又期待又害怕。
太陽已經開始漸漸的西沉。在他到旅店之前天就會黑了,而且他很不喜歡天黑之後在這條路上行走。但是,一到了那邊之後,這場惡夢般的旅程就會結束。他會把這個女子交給有能力保護她的人,繼續趕往奎靈那斯提。但是,他一定得先面對這個。半精靈坦尼斯歎了一口氣,把綠色的兜帽套上,開始往山上走。
當他爬到山頂之後,視線不由自主的落在一個蓋滿青苔的大石上。有那麼片刻,他陷入過去的回憶中。他閉上雙眼,感覺到淚珠在睫毛下隱隱的滾動著。
「笨旅行,」他可以聽見矮人的聲音在他的記憶中。「我做過最傻的一件事!」
佛林特!我的老友啊!
我撐不下去了,坦尼斯想。這太痛苦了。我怎麼會同意要回來的?這裡沒有我的容身之處……只有痛苦和不堪回首的記憶。我的生活終於安定下來了。
我終於過著平靜而且快樂的生活。為什麼……為什麼我要答應他們回來?
他斷斷續續的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看著大石。兩年前——到了這個秋天就三年了——他爬上這座小山,和他的老朋友佛林特·火爐碰頭。那時他像往常一樣靠在這裡刻東西,嘴也不休息的抱怨著。這場會面啟動了一連串撼動世界的事件,造成了被後世稱為「長槍戰爭」的抗戰,這場戰爭把黑暗之後趕回了深淵,同時也擊潰了龍騎將的力量。
現在我是個英雄了,坦尼斯想,邊悶悶不樂的看著身上穿著的各種配備:索蘭尼亞騎士的胸甲;綠色的絲質腰帶——這是西瓦那斯提的荒野跑者的標誌,他們是精靈們最精銳的部隊;卡拉斯勳章,矮人最高的榮譽;還有許多其他的。
沒有任何人——不管是人類、精靈、或是半精靈——曾經接受過這麼多的表揚。這實在太諷刺了。討厭盔甲、討厭禮儀的坦尼斯,現在竟然被迫要穿著這些東西,以符合他的身份!老矮人不知道會笑成什麼樣子。
「你——當英雄啦!」他幾乎可以聽見矮人嘲弄的聲音。但是佛林特已經去世了。他在兩年前的春天就在坦尼斯的臂膀裡過世了。「為什麼要留鬍子?」他發誓自己幾乎又聽見了佛林特的聲音,那是當矮人第一次看到他從路上走來時所說的話。「你本來就夠丑了……」
坦尼斯微笑搔著克萊恩上沒有精靈長得出來的鬍子,這絡腮鬍是他人類血統顯而易見的特徵。佛林特一定很清楚為什麼他要留這個鬍子,坦尼斯想,邊唏噓不已的看著那塊大石。他比我自己還要瞭解我。他知道我內心深處靈魂的掙扎。他知道我要學到教訓才行。
「我學到教訓了,」坦尼斯對著只留在他腦海中的老友說。「我學到了,佛林特。但是……喔,我好難過!」
炊煙的味道驚醒了坦尼斯。這和夕陽的餘暉提醒了他還有一段距離要走。半精靈坦尼斯轉過身,看著他渡過苦樂參半的年少時刻的山谷。他再轉過身,低頭看著索拉斯。
他上次看到這座小鎮是秋天的時節。那時山谷裡的白楊樹染著紅和金的顏色,和卡洛理山脈的深紫色以及天空的湛藍色都倒映在水晶湖平靜無波的水面上。山谷上飄著一層淡淡的煙,那是小鎮中每個家庭裡飄出的炊煙,這是那座曾經完全建造在樹上的小鎮所飄出來的炊煙。他和佛林特看著掩映在樹葉中的住家一家一家的亮起了燈火。索拉斯——樹城——克萊恩上少數的美景。
一瞬間,坦尼斯的眼中可以看到兩年前完全相同的景象。然後影像模糊了,那時是秋天,現在已經是春天了。炊煙依舊沒有消失,但是現在它們大多數是從建造在地面上的房子中飄出來的。四周看來欣欣向榮,但是在坦尼斯的眼中,這只不過是更加強調了這塊土地上的傷痕;永遠磨滅不了的傷痕。雖然這些傷痕上有著鋤頭耕耘的痕跡,卻固執的依舊不肯消失。
坦尼斯搖搖頭。每個人都認為,黑暗之後位於奈拉卡的恐怖神殿摧毀之後,戰爭就結束了。每個人都急著想要耕耘那些被龍焰所傷的焦黑土地,想要忘卻過去的痛苦。
他的視線落在小鎮中的一個巨大的焦黑圓形上。在這裡,什麼都長不出來。
沒有鋤頭、沒有犁可以耕種這些被龍焰烘烤、被龍騎將所殘殺的無辜之人的鮮血所滲透的土壤。
坦尼斯露出了苦澀的笑容。他可以想像這塊地方對於那些急著想要忘記的人來說,有多麼的礙眼。他很高興還有這塊地,他希望這裡會永遠保存下來,永遠。
他低聲的吟誦著伊力斯坦在法王之塔中祭拜那些壯烈犧牲的騎士時所說的話。
「我們絕不可遺忘,不然我們將重蹈覆轍——就如同以前一樣——邪惡將會再度降臨。」
坦尼斯沉痛的想,如果邪惡還沒來到我們之中,也許還來得及。他腦中縈繞著這句話,轉過身快步的走下山。
今天傍晚,最後歸宿旅店裡面滿是顧客。
雖然戰爭給索拉斯帶來無比的毀壞和混亂,但是之後所帶來的繁榮和商機已經讓不少人開始說「其實戰爭並不壞嘛」。索拉斯從很久以前就是阿班尼西亞平原上旅客的必經之處。但是,在戰爭前的日子裡,旅客的數量相對的非常少。矮人們——除了像是佛林特這樣的叛逆傢伙之外——將自己隔絕在索巴丁的地下王國中,並且封鎖整個山區,拒絕和其他人有任何的來往。精靈們也是同樣的閉關自守,躲在西南方的奎靈那斯提和安塞隆大陸東邊的西瓦那斯提森林中不問世事。
戰爭改變了一切。精靈、矮人和人類現在常常四處旅行,他們的國度對所有人開放。但是,如此脆弱的友好關係可是用險險滅亡的危機才換來的。
最後歸宿旅店——從以前開始就因為好酒和歐提克的辣馬鈴薯而著稱——現在更受歡迎了。飲料依舊醇美,馬鈴薯也跟以往一樣的香辣——雖然歐提克已經退休了——但是這家旅店真正成名的原因是因為它已經成為某種值得紀念的象徵。
長槍英雄們——現在大家都這樣叫——在過去的日子裡曾經常常造訪這裡。
事實上,歐提克在退休前,曾經審慎的考慮過要在壁爐旁的桌子上擺個銅牌——上面寫著類似「坦尼斯和同伴們在此飲酒。」的話。幸好提卡用盡一切手段反對(只要想到坦尼斯看到了會怎麼說,就讓她雙頰發燙)才讓歐提克打消了這個念頭。不過,歐提克會永不厭煩的對著客人講述那天蠻族女子跨進旅店,唱著奇怪的歌謠,用藍色水晶杖醫好了大神官韓德瑞克,帶來了真神存在的第一個跡象。
提卡後來接手旅店,希望有天能存夠錢買下它。但是她今天暗自祈禱歐提克能夠休息一下,不要再度提起那個老故事。可惜,看來她的祈禱是白費了。這裡有幾群精靈從西瓦那斯提千里迢迢的來到這裡參加索拉斯特倫——奎靈那斯提的領導人,太陽詠者的喪禮。他們不只鼓動歐提克說那個故事,同時還自顧自的談論那些英雄趕走綠龍湛青的故事。
提卡看見歐提克意味深長的往她的方向看來——事實上,提卡本身就是那些解救了西瓦那斯提的英雄之一。她搖搖頭,紅髮捲起了一陣紅色的波浪,暗示他不要開口。這段故事是她少數不願意提及,甚至想起的冒險經驗。事實上,她每天晚上都會祈禱自己能夠忘記那個地方所帶來的惡夢。
提卡閉上雙眼,希望那些精靈會岔開話題。她現在有自己的惡夢要面對。
她不需要過去的惡夢再來騷擾她。「就讓他們早點來,早點走吧,」她低聲的對自己說,也對神明祈禱著。
太陽已經落下了。越來越多的客人湧進來,要酒的要酒,點菜的點菜。提卡已經跟德絲拉道過歉,兩人一起掉了一陣子眼淚;現在則正裡裡外外的忙著。
每次大門打開,提卡都擔心的探頭探腦,同時她還慢慢的發現,歐提克的聲音開始蓋過了旅店中的喧鬧。
「……我如果沒記錯,那是個秋天美麗的傍晚,當然,我那天也是忙亂的跟著龍人軍官一樣。」總是會有人大笑。提卡咬緊牙關。歐提克現在有了一大群忠實的聽眾,看來正欲罷不能。「那時旅店還蓋在樹上,在龍人摧毀這裡之前,我們鎮裡的每棟房子也都是一樣的。啊,以前景色多麼的美。」他歎口氣——照慣例他總要歎口氣,擠幾滴眼淚出來。群眾跟著同情的鼓噪起來。「我剛剛說到哪了?」他擤擤鼻子,這也是固定的劇碼。「啊,沒錯。我剛剛講到,我正在酒吧後面,當門打開的時候……」
門打開了。彷彿事先安排好的一樣,時間抓的恰到好處。提卡撥開一綹黏在額頭上的髮絲,緊張的抬頭看著。突然整座旅店陷入一片寂靜。提卡全身緊繃,指甲陷進手掌中。
一個高大的男子,高大到必須彎著腰走進來,站在門口打量著四周。他有著一頭黑髮,表情冷漠嚴肅。即使隔著一層毛皮大衣,依然從他的舉止看得出他擁有壯健的肌肉。他一眼掃過整個旅店,留心是否有任何危機和可疑的人物。
但那只不過是個反射性的動作,因為當他銳利的眼光看見提卡時,他露出了溫暖的笑容,張開手臂。
提卡遲疑了一下,但是老友的身影讓她感到難以抗拒的思念湧上心頭。她奮力推開群眾,奔進他的懷抱中。
「河風,我的好友!」她泣不成聲的說。
河風抓住懷裡的女子,毫不費力的像是舉小孩的一樣將她舉了起來。群眾開始歡呼,用酒杯敲擊著桌面。大多數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眼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長槍英雄,彷彿是歐提克的故事帶他前來的一樣。他甚至連時間都配合的剛剛好!眾人不禁都著迷了。
在放下提卡之後,這名高大的男子脫下了毛皮大衣,露出了平原人的酋長所穿著的外罩式上衣。上面的V型領點綴著象徵平原人各個部落的毛皮花色,這也代表著他所統領的勢力範圍。他英俊的臉孔比提卡上次看到的時候要多了一些歲月的痕跡,也多了一些風霜和日曬的刻痕。但提卡從他的眼中看得出來,他已經找到了終其一生都在尋找的寧靜和祥和的生活。
提卡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梗住了喉嚨,飛快的轉過身去,可惜還不夠快。
「提卡,」由於在家鄉住了好一段日子,他的口音又重了起來,「好高興看見你過的很好,而且還依然這麼漂亮。卡拉蒙呢?我等不及要——怎麼了,提卡,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沒事,」提卡沙啞的說,邊眨著眼睛,搖晃著滿頭紅髮。「來這裡坐,我替你在壁爐邊留了一個位置,你一定又餓又累了。」
她帶著他穿過人群,不停的說話,不留給他任何機會開口。群眾也不知情的幫助她,摸著河風的斗篷、發出讚歎聲、試圖和他握手(平原人覺得很野蠻的一種習俗),或者是把酒拿到他面前。
河風逆來順受的接受了這一切,跟著提卡穿過這些興奮的人群,手中緊緊的抓住一把精靈手工打造的寶劍。他嚴肅的面孔變得更為漠然,不停的打量著窗外的景色,彷彿急著想要逃離這吵雜、喧鬧的環境,回到熟悉的野外去。幸好提卡有技巧的推開了更多煩人的顧客,讓她的老朋友坐在靠近廚房旁的一張桌子邊。
「我馬上就回來,」她丟給他一個笑容,不給他開口的機會,立刻奔進廚房。
歐提克再度提高了聲音,同時還有一聲巨大的撞擊聲。歐提克的故事剛剛被打斷了,他正在使用他的枴杖——索拉斯傳說中最可怕的武器——來恢復秩序。
這個酒保現在跛了一條腿,但是卻更喜歡說相關的故事。至於他的腿是怎麼瘸的,根據他的說法,這都是因為他單槍匹馬的打敗了入侵的龍人部隊。
提卡拿了一整鍋的辣馬鈴薯回來給河風,一邊惱怒的瞪著歐提克。她知道這背後真正的故事,他的腿是在被從地板下的藏身之處拖出來的時候受傷的。
但是她從來不曾跟任何人說。在內心深處,她把這名老人當作自己的父親看待。
他收養了她,並且把她養大。在她父親失蹤之後,是歐提克給了她工作的機會,免得她淪為竊賊。反正,只要讓他知道她還記得真正的原因,至少可以讓他的故事不會繼續誇張下去。
當提卡忙完之後,群眾稍稍的安靜了下來,讓她終於有機會和老朋友聊天。
「金月和你們兩人的兒子怎麼樣?」她注意到河風陰沉的打量著她,故作輕鬆的問道。
「她很好,要我轉達她的問候之意,」河風用低沉的聲音回答。「我的兒子」——他的眼中滿是驕傲之色——「才只有兩歲,但是已經這麼高,而且騎馬騎的比大多數戰士都要好。」
「我真希望金月能和你一起來,」提卡歎了口氣,不希望河風聽見。在開口回答前,高大的平原人靜靜的吃了幾口食物。
「諸神給予我們的祝福,讓我們又要再有兩個寶寶了,」他用奇異的眼光打量著提卡。
「兩個?」提卡愣了一會兒,「喔,雙胞胎!」她高興的大喊。「就像卡拉蒙和雷斯——」她突然咬住嘴唇,不願再繼續。
河風皺起眉頭,比了個驅除邪惡的手勢。提卡雙頰飛紅,連忙看著窗外。
她的耳朵裡面不斷的有嗡嗡聲。室內的溫度和噪音讓她暈眩。她吞下口中苦澀的感覺,強迫自己詢問金月的近況,過了一陣子之後,她甚至能聽見河風的回答。
「……世界上的牧師仍然太少。有不少人皈依了真神,但是神的力量來的依然緩慢。她努力的工作,我認為她太努力了,但是她卻每天越變越漂亮。我們的女兒都擁有和她一樣的金色頭髮——」
寶寶……提卡哀傷的笑著。河風看見她的表情,閉上了嘴,把眼前的食物推開。「我想不出有什麼事情比這次的重聚更讓我期待了。」他緩緩的說,「但是我不能夠離開我的子民太久。你知道我任務的急迫性。卡拉蒙在——」
「我要先去檢查你的房間了,」提卡飛快的站起身,忙亂中甚至打翻了河風的飲料。「那個溪谷矮人應該要去幫你舖床。我猜他多半偷偷睡著了——」
她急忙逃離那裡。但是她並沒有走上樓去。她站在廚房的後門外,讓夜風降低她滾燙雙頰的溫度。「讓他快點離開!」她低聲說。「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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